“...餘...真的有資格原諒舅父嗎?”

    尼祿審視着周圍的慘狀。

    殘肢斷臂遍佈於破碎的廣場中。

    還有角度詭異地彎曲着的,被埋在廢墟下死難者遺體的手足。

    究竟死去了多少人?

    幾千?幾萬?

    尼祿無從得知。

    但這座帕拉蒂尼山上恐怕只有她倖存了下來。

    貴族們,軍官們,士兵們,奴隸們。

    沒有一人倖免於難。

    輝煌壯麗,象徵着羅馬榮耀的宮殿徹底倒塌,只留下了一地殘垣斷壁。

    連山下羅馬的城區中,也被亂軍入侵。

    這一切都該被歸罪於她的舅父,卡利古拉的頭上。

    他生前所幹的所有荒唐行徑都不及今日的萬分之一。

    這是不可饒恕的罪行。

    卡利古拉應當被永遠的釘在恥辱柱上,毀去所有的雕像,剝奪所有的封號,消去所有的記錄。

    他將以自己的罪行爲名,連真名與面容都不得流傳於後世。

    其能在史料中留下的,只有恥辱與罪行。

    ....

    尼祿的雙目低垂,注視着身下的廢墟。

    破碎的大理石間依然能夠看到工匠精心雕琢的花紋。

    她本該這麼做的。

    但尼祿最終卻決定原諒自己的舅父。

    她原以爲遠方出現的叛軍,出現的衆位“先帝”只不過是一羣欺世盜名的逆賊。

    .....

    但繞過前線出現在羅馬的卡利古拉,又是她貨真價實的舅父,已經死去近二十年的舅父。

    失去理智的卡利古拉最終在彌留時懇求着尼祿的寬慰。

    尼祿同意了。

    但她真的有資格嗎?

    “您是他的甥女,羅馬現今的奧古斯都,這片土地唯一的主人,倘若要饒恕一位毀壞羅馬的罪人,還有比您更有資格的人嗎?”

    “就算餘是奧古斯都.....就資格爲死難者們饒恕舅父嗎?”

    看着月光下消沉的尼祿,阿尼姆斯菲亞情不自禁地向身前嬌小少女的頭頂探出手去。

    可他又像是意識到什麼一樣,伸出的右手凝滯在了半空中,不知該放在何處。

    接着他悻悻地將右手放置於胸前,微微躬身。

    “這就要涉及到繼承法了,陛下。繼承債務的同時也要繼承財產,人應該只繼承債務而不繼承財產嗎?”

    “.....那當然不應該了...”

    阿尼姆斯菲亞微微一笑。

    “那麼問題就簡單了,倘若陛下您無權饒恕卡利古拉的話,又從何而談仇恨的權利呢?”

    如果尼祿無權饒恕,那就該讓死難者自己在冥府中去找卡利古拉報仇,和尼祿又有什麼關係呢?

    屆時,也就沒有仇恨和寬恕一說了。

    “真是狡辯呢......”

    雖然嘴上這麼說着,但尼祿的表情已經輕鬆了幾分。

    “狡辯是不能說服他人的,陛下您可是被我說服了。這本身也是簡明的道理,沒什麼狡辯不狡辯的。”

    阿尼姆斯菲亞繼續躬身說道:

    “況且,卡利古拉,您的舅父想來他從一開始就沒夠懇求過他們的原諒。”

    “那舅父爲什麼要請求餘饒恕他?”

    尼祿擡起頭看向了即便是躬身也仍然要高出她不少的阿尼姆斯菲亞。

    “卡利古拉一直懇求的都是陛下您的寬恕,對於他毀壞了宮殿,破壞了您所心愛的羅馬的寬恕。”

    卡利古拉懇求的,是來自於甥女的寬恕,來自於羅馬的寬恕。

    “只是...餘的嗎?”

    “恐怕還有您所代表的【羅馬】吧。”

    卡利古拉絕非什麼善者。

    只是在面對心愛的姊妹與像是女兒一般的尼祿時,卡利古拉纔會有善的一面。

    人是複雜的,不能單純的用善與惡來衡量。

    這一點適用於卡利古拉,也適用於尼祿。

    適用於阿尼姆斯菲亞的恩師,也適用於他自己。

    甚至適用於藤丸立香,適用於每一人。

    明知善意卻能做成惡行,身爲善者卻能容忍惡意,爲惡所虐卻能貫穿善心。

    反之亦然。

    明君與暴君,善者與惡人。

    都是誰來界定的呢?

    “到最後,也僅僅是一位渴求您原諒的罪人得到了您的原諒,僅此而已了。”

    阿尼姆斯菲亞伸出了自己的機械義肢,黃銅的外殼在圓月下反射着清冷的白光。

    金屬的左手張開伸到了尼祿的面前。

    “站起來吧,陛下。羅馬還需要您。”

    “....需要嗎....餘已經一無所有了...現在即使回到羅馬,也沒有人會聽從一個連皇宮都丟掉,沒有一兵一卒的元首吧....”

    好不容易提振起來精神的尼祿又重新失落了下去。

    “您可是奧古斯都,獨一無二的第一公民,怎麼會有人不聽從您呢?”

    “餘的近衛軍全軍覆沒了,現有的軍團也全部放在了前線上,元老院的那幫傢伙隨時都能再立一個奧古斯都出來.......到了那時,餘就真的不是獨一無二了。”

    自屋大維建立元首政治之後,名義上,每一任羅馬帝國的元首都應當由元老院來承認。

    在屋大維的集權統治下,元老院只不過是形式存在的團體。

    即便如此,元老院也仍然有着一定部分的權力。

    實際上,羅馬帝國所有所謂的“明君”都與元老院關係融洽。

    而所有的“暴君”幾乎都與元老院有着或多或少的隔閡與矛盾。

    正史上尼祿的結局正是在誤判敵情,逃出羅馬城之後被抓住機會的元老院宣佈叛國,廢除了奧古斯都的稱號。

    最後不得已而自殺。

    由儒略·凱撒奠基,屋大維·奧古斯都開創的儒略—克勞狄王朝就此宣告終結。

    自此羅馬先後出現了四位宣稱奧古斯都的將軍,進入了“四帝之年”的混亂。

    最後四帝中的韋帕薌戰勝了所有的競爭對手,順利奪得權力,開創了羅馬帝國的第二個王朝——弗拉維王朝。

    一旦當皇權旁落,元老院會像當初刺殺愷撒一樣,毫不猶豫的對所謂的“奧古斯都”落井下石。

    現在的尼祿不僅毫無一兵一卒,還面臨着衆多復生皇帝領導的“聯合帝國”的進攻。

    元老院恐怕早就開始做第二手準備了。

    現在正是叛變投誠的絕佳時機。

    尼祿碧綠色的雙眼中倒映着滿目瘡痍的廢墟。

    如果不出意外,她的統治也該像是這片廢墟一樣倒塌了。

    “餘已經....失敗了,已經...沒有人會再聽從餘了。”

    尼祿扭過頭去,平靜地訴說着,好像講述着與她完全不相干的事一般。

    只不過正紅長裙下被幾滴淚水浸潤的碎石出賣了她。

    即便是被敵軍包圍,生命垂危,尼祿也從未哭泣過。

    因爲她是奧古斯都,沒有人比她更深愛羅馬,更深愛這個國家。

    可也正是如此,她現在纔想要啜泣。

    在奧古斯都光環下的她也只是一個普通的少女。

    看着背影微微顫動尼祿,阿尼姆斯菲亞長呼一口氣。

    接着收回了他金屬製成的義肢,直接用自己的右手牽住了尼祿置於腿上,紋有令咒的右手。

    尼祿猝不及防下甚至沒來得及完全拭去眼淚,就被阿尼姆斯菲亞一把拉了過去,仰視着他的面容。

    兩人面對着面注視着彼此。

    “汝——————!”

    “沒有人還會終於您?那可不對,我就還依舊忠於您,陛下。”

    “阿尼姆斯菲亞卿....”

    尼祿看着眼前的阿尼姆斯菲亞低語着。

    “雖然不是羅馬的公民,但我永遠都會站在您的身側——————”

    阿尼姆斯菲亞鬆開了自己牽着尼祿的右手,後退幾步。

    “所以,就算是元老院剝奪了【奧古斯都】的封號——————”

    阿尼姆斯撿起了尼祿的愛劍“原初之火”,接着半跪下去,將劍柄遞到了尼祿的面前。

    “能請您成爲只屬於我一人的【英白拉多】嗎?”

    ………

    皎潔的月光灑落在原初之火赤紅的劍刃之上,反射的光芒照耀着尼祿的面容。

    面對阿尼姆斯菲亞突如其來的效忠,尼祿的眼中重新填滿了神采。

    苦澀的嘴角也在不知不覺間微微擡起。

    “唔姆!”

    尼祿從阿尼姆斯菲亞的手中接過了劍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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