彎腰拾起“句芒劍”,雙手遞到她的手中,道:“玄炎,是我失言。”
莫玄炎一把奪過,更不看他一眼,緩步走到莫蒼維斷手跟前,雙膝着地,雙手顫巍巍捧起,見手背已有斑痕,隔着衣袖猶能感到寒冷僵硬,五指兀自牢牢握住一柄長劍,雙眼一閉,兩道細絲順着先有淚痕一滑而落,晉無咎微微刺痛,來到跟前,道:“玄炎。”
莫玄炎一個轉身,又已回到莫蒼維身旁,道:“爹爹,我們回去。”
莫蒼維道:“炎兒,不可對教主無禮。”
轉向晉無咎,道:“教主,屬下確無此意。”
晉無咎眼中卻只莫玄炎一人,見她再無綿綿愛意,言辭神色間盡是仇恨,心中氣苦,對她背影輕聲道:“爺爺慘死於你父親劍下,我一念之仁,最終讓自己揹負不孝罵名,難道你爹爹的命是命,我爺爺的命便不是命麼?”
莫玄炎驀然轉身,將一隻斷手舉到他的眼前,道:“只因你是教主,便可以你說甚麼就是甚麼,我只問你,倘若這一劍當真不是爹爹所刺,你從此有何顏面來見我莫家人?”
晉無咎正欲開口,一眼看見斷手五指中的長劍,直如雷轟電擊,道:“這,這……”
連退四步,眼中盡是難以置信,道:“爲甚麼?爲甚麼會這樣?那‘畢方’一劍,究竟是誰刺的?”
莫玄炎道:“怎麼?你已錯斬爹爹一隻手臂,是想再要一隻手臂,還是想要一條人命?”
晉無咎木然搖頭,喃喃道:“我錯怪了岳父大人,我錯怪了岳父大人。”
啊的一聲大吼,將“復歸龍螭”再度點亮,脫手在身周高高揚起,道:“我賠你這條手臂。”
夏語冰見他神色劇變,已猜到他要自殘肢體,她武功雖不足道,卻第一個開口:“快阻止無咎。”
卓凌寒與班陸離哪能跟上她的反應?只稍稍一個恍神,其中一條“螭”索頂端驟亮,已然蓄勢待發。
卻見莫玄炎箭步上前,“啪”的一聲,晉無咎臉上捱了清脆一個巴掌,留下五道秀氣指痕。
這一下猝不及防,晉無咎全身真氣散去,伸手輕撫被打之處,卻見她狠咬薄脣,道:“你的手臂我們要來何用?你便是摘下腦袋,這隻手臂也回不到爹爹身上,只求教主高擡貴手,從此放我莫家一條生路,我便代表莫家上下,謝過教主。”
莫蒼維上前一步,道:“教主,即便這一劍不是屬下所刺,總是出自我魔界之手,屬下難辭其咎,一臂斷得心甘情願,請教主不必自責,更增屬下罪孽。”
晉無咎第一天上任,便生出誤傷界主之事,何況傷到的還是未來岳父,茫然不知所措,改口道:“莫伯伯,玄炎,待我安頓好一切,定來魔界拜訪。”
莫蒼維道:“屬下不勝榮寵。”
朝愛女看得一眼,又道:“炎兒生性倔強,是屬下與她母親管教無方,請教主不要見怪,也容屬下回去好好勸她。”
晉無咎更覺汗顏,道:“莫伯伯言重,玄炎這麼好的姑娘,是我,是我……”
莫玄炎道:“不必往我臉上貼金,你我從此恩斷義絕,往後我自當追隨爹爹,尊你爲我教教主,卻也再無其它,教主以後還是叫我‘莫姑娘’的好。”
晉無咎聽她說得決絕,對她沒有半分怪責,只恨大錯鑄成無可挽回,悽然道:“是我自己沒有這個福分,莫伯伯,玄炎……莫姑娘,你們先請回罷。”
莫蒼維想要勸解幾句,見愛女滿腹怨恨,體念她一片孝心,更知以她脾性,萬難說服她立時寬宥,終須時日徐圖安撫,只躬身道:“屬下先行告退。”
夏語冰道:“玄炎妹妹。”
莫玄炎止住腳步,道:“姐姐何事?”
卓凌寒心領神會,道:“多謝妹妹看在無咎面上出手相救,我們感激不盡。”
莫玄炎淡淡道:“玄炎敬重哥哥爲人正直,欽佩姐姐聰慧博學,出手乃是一片真心,希望哥哥姐姐長相廝守,一世康寧。”
夏語冰聽她隻字不提晉無咎,輕嘆一氣,目送父女二人自北側地道離開。
沈碧痕呆呆手扶父親,似對眼前一切不聞不問,卻又依稀聽見莫玄炎說出“恩斷義絕”四字,心下一絲莫名快慰,隨即失笑自問:“我卻又在開心甚麼?”
晉無咎眼望北側地道中莫玄炎倩影淡去,內裏一片惘然,轉身見鬼界弟子又擡出一副擔架,不知何時已將沈碧辰屍身合爲一體,沈墨淵、沈碧痕父女呆站身旁,傷痛之情溢於言表。
鬼界弟子正欲離去,沈墨淵道:“且慢。”
鬼界弟子道:“墨淵先生還有甚麼吩咐?”
鬼界弟子朝晉無咎看去,見他點頭,向沈墨淵道:“是,墨淵先生。”
晉無咎視線跟隨鬼界弟子,見他們從一堆魔神二界弟子之中,小心翼翼拾起一條綠衣手臂,定睛看去,上邊竟又握有一柄長劍。
晉無咎但覺天旋地轉,道:“爲甚麼?爲甚麼?”
向沈碧痕道:“爲甚麼會這樣?爺爺那兩劍,究竟是誰刺的?”沈碧痕只是涕零,將頭側向一邊。
沈墨淵道:“教主不必自責,這一劍既是舍弟所刺,與屬下所刺沒有分別,屬下代舍弟斷去一臂,並無怨言。”
晉無咎見他遭受如此重創,仍不失豪邁之氣,回想蟠龍谷中,他與莫蒼維被逼絕境,曾直面懸崖不露懼色,對他生出幾分欣賞,轉念心道:
“你沈墨淵和岳父大人大不一樣,崑崙仙境夏家滿門被屠,正是你沈家好大手筆,雖然你被岳父大人絆住,從頭到尾沒有殺人,但整件事情因你一人而起,加之縱容史宗樺沈墨壤,害得纖纖一家骨肉分離,夏家一百二十五條人命,這筆帳一大半要算在你的頭上,遠的不說,蟠龍谷中我親眼所見,八大門派最後活下的那十七條人命,要不是岳父大人厲聲阻止,又得死在你和碧痕手裏,你沈墨淵根本嗜殺成性,今日任家在場,我姑且放你一馬,以免牽連任大哥和纖纖。”
繼而想起甚麼,暗道:“這聲‘岳父大人’,我在心裏叫得慣了,也不知道甚麼時候才能改得過來。”
擡頭見鬼界弟子離去,向父女二人道:“你們先回去罷。”
沈碧痕見他臉上表情不住變換,從震驚、內疚,到敬佩、沉思,再到憤怒、苦笑,不知僅這彈指工夫,他腦中轉過多少念頭,等到最後只這六字,不由大失所望,心道:
“同樣是錯手傷人,你對莫師伯如此誠懇,對爹爹卻這般敷衍,只因我不如玄炎討你歡心,便活該我沈家受此冷遇麼?”
一個委屈,鼻子又是一酸。
沈墨淵道:“我們走,別讓人家看笑話。”
手拉沈碧痕自南側地道而下。
晉無咎迴向十大護法,道:“各位護法,在下有一事不明。”
一切智道:“教主請講。”
晉無咎道:“據我所知,我教護法從不受教主管束,你們卻爲何肯聽命於我?今日若非你們奉我爲教主,這數千教衆憑我一人,根本使喚不動。”
十大護法相互張望,人人面帶疑色,一切智道:“原來教主並不知道此中原委。”
晉無咎更是奇怪,道:“甚麼原委?還請一切智護法告知。”
一切智道:“我教教規確有提及,十大護法鎮守‘振音界’,看護‘盤龍玉柱’和‘十方盤龍鏡’,毋須接受教主指示,所指乃是盤龍‘太極’,但教規中又有一條,但凡有第一個人身負盤龍‘無極’,則十大護法即刻奉此人爲尊,任何命令不得違抗。”
晉無咎瞪大雙眼,道:“我,我身負盤龍‘無極’?”
心念一動,道:“我的確曾聽玄炎說過,盤龍‘無極’可以‘以氣御戎’,醒來後發生太多事情,我一直也沒多想,這便是盤龍‘無極’麼?”
同時想起那一日晉太極曾道:“……至於你,要能練就‘無極’,你小姐姐可說立時化險爲夷,唉!不提也罷,不提也罷……”
暗道:“原來爺爺是這個意思,並非‘無極’當真強至以一敵萬,而是可教十大護法俯首稱臣,進而號令全教上下。”
任翾飛插口道:“看來教主的確身懷絕技而不自知,教主適才絕處逢生,之後使出的,正是我教‘青龍殿’絕學,歷任師尊無一得能突破的‘九轉無極’。”
任寰微微一凜,道:“爹爹,你竟能認得出‘青龍殿’的武功。”
任翾飛搖頭道:“我人界在谷內不過是個中峯,比上有餘,比下亦有餘,我又哪裏認得出‘青龍殿’的武功?”
任寰道:“可是……”
任翾飛道:
“我不熟悉盤龍‘無極’,卻熟悉‘復歸龍螭’,我任家歷經十三代祖先嘔心瀝血的巔峯之作,我本以爲要一直埋沒下去,家譜中的相關記載,我見寫得神乎其神,更只當作傳說從未輕信,便如盤龍‘無極’百年來無人能及,寰兒,正是天可憐見,今日我父子公然叛教竟得不死,更親眼見證這‘復歸龍螭’破繭成蝶。”
晉無咎滿心過意不去,道:“任界主,原來‘復歸龍螭’來得這般不易,到頭來卻又被我損毀,我……”
任翾飛連連擺手,道:“教主,此言大差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