飄天文學 > 沉鵠輕鸞 >第298章 愁緒離索⑤
    賈戌錦思索良晌,道:“教主的苦心,屬下明白,此舉並非討好,而是忍讓,只不過……”

    晉無咎道:“只不過甚麼?賈洞主但講無妨。”

    賈戌錦道:“只不過偷學別派功夫乃是大忌,我教私藏多年,更有大半是祖師爺憑藉對十派武學瞭解而創出的新招,這些瞭解原本也是交手而非偷盜所得,可說本爲我教之物,屬下只怕教主胸懷坦蕩,卻被小人之心誤解。”

    晉無咎道:“賈洞主所言不無道理,的確是我江湖經驗不足。”

    賈戌錦道:“教主切莫妄自菲薄,屬下僅僅有此擔憂,可是不瞞教主,屬下以爲,教主提議大有可取之處,我教原有蓋世武學,未必便比十派遜色,以此與外界江湖化敵爲友,實是一條可行之路,只不過如何讓十派相信,我教爲一番好意,而非服軟示弱,我們須得考慮周詳。”

    晉無咎道:“賈洞主此言深得我心,但如此大事,單憑我倆恐怕不夠,還須找大夥共同商議。”

    當日賈戌錦將此事告知西殿衆人,次日晉無咎召十大護法與十二洞主於北殿正殿議事,贊同與反對呼聲各半,晉無咎見雙方各執一詞互不信服,道:

    “既然未有定論,我提議先將其筆錄成書,待他日大家意見統一,以爲可行,再走這下一步,否則便留在教中,總之我不會自作主張,大家意下如何?”

    一切智本持反對意見,聞言道:“教主言重了,我教歷代凡有大事,師尊往往一言而決,教主肯接納衆人各抒己見,實令屬下佩服,請教主放心,此事便由屬下安排人手。”

    ~~

    第七日上,莫沈兩家如期離谷,晉無咎親自相送,總算見到莫玄炎一面,回程仍屬晉莫最快,雙翼撲騰數下,已在北峯落足。

    七日不見,莫玄炎仍是神情淡然,瞧不出甚麼變化,晉無咎道:“玄炎,你一定很恨我罷?”

    莫玄炎道:“爹爹媽媽安頓下來,自會想法子捎信給我,我來去飛行,要見他們並非難事,不必爲此事記恨教主。”

    晉無咎道:“莫伯伯和沈墨淵不同,只要他願意,隨時可以回來。”

    莫玄炎道:“多謝教主好意,下次見面,我會轉告爹爹。”

    晉無咎道:“你爹爹媽媽既已離開,也該讓我爲你療傷了罷?”

    莫玄炎道:“我初掌魔界,手頭還有不少事情,等過些時日再說,多謝教主關心。”

    晉無咎見她背對自己,強忍住不去看她,道:“玄炎,我要回去了,你保重。”

    莫玄炎轉過身來,雙瞳中多出一抹罕見的疑惑。

    晉無咎奇道:“你怎麼了?”

    莫玄炎道:“難得見你主動想走。”

    晉無咎道:“我每日除了教務便是練功,好教心中再無其它。”

    莫玄炎雙手負後,娉婷來到跟前,道:“‘再無其它’,連我也沒有?”

    晉無咎忍痛道:“是”。

    莫玄炎端立不動,待他終於看來,衝他一眨左眼,道:“教主當真可以?”

    晉無咎道:“玄炎,卓府‘仁禮堂’中,你也曾對唐桑榆這般淺笑吟吟,只爲更增他的苦楚,我知道,你是在以相同方式向我報復。”

    莫玄炎被他說中心事,道:“所以教主不受其害。”

    晉無咎道:“情由心生,受害也是無可奈何,只不過我已決意任憑處置,你再引得我心神不寧,實在多餘。”

    莫玄炎這才收起笑靨,道:“便依教主所言,待我將界中諸事安頓下來,便上‘青龍殿’拜候。”

    ~~

    此後幾日,晉無咎每日入西殿商議,細擬教規,明定賞罰,分發至六界,所有教衆嚴格遵守,幾次想要詢問“十方盤龍鏡”其事,何以聽其名字七分風雅,卻被稱作教中第一酷刑?

    想到自己在莫玄炎眼中已淪至與唐桑榆之流無異,更不知還有幾日性命,反正夏語冰得救,還管它甚麼酷不酷刑,心灰意懶之餘,剛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。

    再過七日,魔神二界派出一批弟子,考慮到與妖鬼二界弟子武功天差地別,分工自當有些不同,集合衆人提議,關照一些禁忌事宜,讓他們出谷前牢記於心。

    如此每日片刻不停,卻遲遲不見莫玄炎出現,心道:“魔界何來這許多事要忙?總是玄炎恨我入骨,不願給我來個痛快的,那晚和我並肩作戰,玄炎多次對我假意關心,也不過是爲教我更放她不下。”

    這一日睡得早,不久見莫玄炎終於出現,以“句芒劍”斬去自己一條手臂,又將血淋淋的五臟六腑一一剜出,明知無幸,竟不覺傷處疼痛,直至見她巧笑嫣然,方知心傷遠過於身殘,漠然睜眼,又彷彿早知是夢。

    纔剛閤眼,一模一樣的遭遇重演,醒來後又即睡去,這個夢境仍是陰魂不散。

    三次過後,晉無咎明明睏倦亦不想再眠,來到走廊,整個二層只他一人,這一晚星空滿月,夜幕中形單影隻,根孤伎薄,自言自語道:

    “孑然而來,孑然而往,這便是宿命罷,此刻整個峽谷以我爲尊,我一聲令下,無論是誰,都須遵命前來陪我,只要我想,玄炎明日便是我的妻子,和我同牀共枕,可若不是真心願意,這樣得來的陪伴,又有甚麼意味?要說這‘青龍殿’中,教主無親無故獨居二層,我怕也是空前絕後。”

    擡頭望月,辨得亥時過半,帶着愁亂心緒,緩步來到六層。

    連日白天着實疲憊,入“岫巖有崖”方覺肩臂痠軟,再一看僅着單衣,教主服與“復歸龍螭”均遺於“龍宮”內室,練這無招索刃便成無米之炊,順着既是索刃又是走道的曲身而上。

    來到七層,見大約三十座人形雕塑雙手十索起舞清影,你中有我我中有你,百繞千纏卻又條理井然,粗粗看似雜亂無招,實則每一索收放盡在十指掌控,刻刀下的人形爲一女子,衣袂飄飄體態柔美,出手似濾去華彩之翩翩書記,沉澱精華之超超玄箸。

    回想卓府中初見晉太極於雪中揮動十條烏金索,頗有幾分眼前神韻,實非當下境界所能參透,心道:“單說這‘岫巖有崖’,爺爺已練到極至,卻因內力之故,‘十方’反不如‘四象’來得簡潔有效,我則恰恰相反,看似已能催動十索,卻遠遠不能發揮十索本該有的威力。”

    於西側最後一座人形雕塑前呆立片刻,瞥眼見到矮牆小字,他每日入“岫巖有崖”,早知這一面又有龍劍閣自述,每次皆因篇幅太長,靜不下心閱讀,直面西首文末,最後一段寫道:

    “十方太極之下,終其岫巖有崖,躬自悼不可爲也,非靜思不可爲也。然道之所靜,日減所有,損其所成,誠不足取。曉汝持恆,戒汝將固,禁其殺念,不執伯仲,順之徵帆盡展,江河日上,逆之徑入魔道,直墮九淵。夫更圖無極,須跬步趨行十方太極,知先快則後慢,先慢則後快,貪速成者,獨山無涯洞開之日,方知悔之晚矣。”

    晉無咎心道:

    “這上面的道理,爺爺教過我一些,小哥哥小姐姐教過我一些,和崇印方丈所言‘十善業’也有一點沾邊,看龍祖師的意思,爺爺一身上層武功,一夜之間被穿琵琶骨成爲廢人,該是何等傷心絕望?他被囚禁十一年,如果心中只有怨憤,恐怕早已走火入魔,可練就也好,維持也罷,非但沒有被心魔吞噬,手上招式更能出神入化,是因爲竟能放下仇恨,更待仇人女兒視如己出,我常覺得自己孤苦,可和爺爺比來,這點小小挫折算得了甚麼?爺爺受我教武學影響,講求自悟而非僅僅灌輸,講求喚醒而非僅僅傳授,他並沒有對我說過太多大道理,但是他的胸襟他的所爲,當世又有幾個人能做到?難怪如老幫主這樣了不起的人物,也對爺爺佩服得五體投地。”

    隨意走出幾步,又再自言自語道:

    “從我第一天接觸我教武學,便只知‘先快後慢’這四個字,不知龍祖師這‘先慢後快’又是從何而來?我的進速可說快到家了,看來中間總是跳過太多步驟,日後‘獨山無涯’即便打開,我用一輩子的時間怕也難成,不過這樣才叫作公平,否則全天下的便宜事都教我一個人佔了,憑的又是甚麼?”

    順着腳步輕觸摩挲石壁刻字凹痕,幽幽然道:“我總共也沒幾天好活,哪來甚麼日後?不過玄炎曾說,人有情愛,故而叫作‘有情衆生’,經歷生死輪迴,來生再能遇見玄炎這樣好的女子,我當凡事三思而後行,不留終生之憾。”

    伸手輕揉眼角,躍至另一側“壽山不繫”,沿龍道慢慢走下,走過“鰲擲鯨吞篇”所在門框,見到左右凸鏡,雙眼稍閉,噩夢陰影尚未散去,回到牀上終不過輾轉難寐,腳下提氣,坐上外側凸鏡暗運“日月精華”。

    不知過去多久,對側‘岫巖有崖’石門一開一合,晉無咎對深夜清掃見怪不怪,卻驚覺一人疾步如風,幾步後已在七層,更不止於矮牆,一個縱身來到“壽山不繫”,料想又是不久前偷學內功那個盲僕。

    晉無咎默嘆搖頭,悄悄來到圍牆,心知這盲僕耳辨之能極其了得,有心檢驗自己能否做到無跡可尋,腳下更是小心翼翼,連呼吸都輕緩數倍。

    孰料一過牆角,來到偷摸之處,盲僕再度第一時間察覺,仍以似曾相識的掌法撲來,以他今時武功,自不會被輕易打中,與上一次稍有不同,經歷過狹谷伏擊,遇見兩個手上功夫極其了得的黑衣人,回想當晚所見手抓、擒拿二術,一一對照盲僕技法,仍覺不是一路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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