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約二十步後，眼前終於一片開闊，竟是一個風光雲影的世外洞天，粗看只得千峯競秀，萬壑爭流，翠色逼人，冷光射目，細看還有紫藤高掛，丹桂懸崖，蒼猿獻果，麋鹿含花，微一眨眼，又生出寶蓋層臺，四時明媚，桃樹留芳，雲英珍結。</p>
二人直瞧得如癡如醉，均想若非身臨其境，又如何始料天下間能有此等長年光景，不夜山川？</p>
顧盼左右，七色仙脈綿延不絕，每每逼視可見其靜，只消身形目光一個挪移，又覺一切似靜實動，各脈繽紛，時而交替輪換，時而又無跡可尋。</p>
此時兩邊已無橋身，只腳下玉石還在，沿路並肩走出幾步，卓凌寒想起一事，道：“昨日聽太極公說起甚麼‘赤峯’、‘紫峯’，我還覺得納悶，心想天下山峯不就這麼幾種，哪來甚麼紅色紫色？現下看來，他說的會不會便是這裏？”</p>
夏語冰道：</p>
“這你可想得遠啦，與太極公相處多年，他提過幾次之前所在，說的自是盤龍峽谷，只不過每一次點到即止，我也曾留意，他時不時透露腳下六峯，起初也道是山峯顏色，十五歲出谷之後尋你之前，我特意先去過一趟盤龍峽谷，谷口藍衣橘衣守衛好不兇狠，我闖不進去，便攀上外圍峯頂，環峽谷一週，沒能瞧出甚麼異樣，終於明白太極公口中‘六色’所指並非山色，而是六座山峯中分駐六派弟子，以教服顏色不同加以區分。”</p>
卓凌寒登覺恍悟，道：“定是如此！這些年正道中人前往盤龍峽谷，回報也是六色教衆相互協防。”</p>
夏語冰“嗯”得一聲，道：“這些年我一直跟着你，早已確認心中猜疑，想我們被穆家老小拿去第一日，我見房門上的‘赤’字‘藍’字，頭一個想到的便是盤龍。”</p>
卓凌寒道：“只不過穆家自稱盤龍教衆，太極公卻說他們不是，也不知他們安的甚麼心眼。”</p>
夏語冰道：“太極公畢竟離開盤龍十餘載，裏邊有些他不知道的人物倒也正常，但聽他昨日口氣，似乎自有他的依據，問的那幾個問題也是不知所云。”</p>
二人邊走邊聊，不覺間已在一條九曲玉道走出老長一段，兩側峯身相隔甚遠，單有樹葉花果也阻隔不了視線，極目看去，玉道竟似沒有盡頭，恰好右手邊一塊巨石，卓凌寒道：“冰兒你累麼？我們歇會兒罷。”</p>
夏語冰道：“也好。”</p>
巨石通體黃白長相怪誕，卓凌寒攙扶愛妻，與她並肩落座，道：“昨日你不是說，‘蓬萊仙境’是個極小的仙島麼？爲何好似走不到頭？”</p>
夏語冰道：“我也覺得奇怪，咦？”</p>
卓凌寒道：“怎麼了？”</p>
夏語冰道：“你瞧我們的鞋子，甚麼時候溼了？”</p>
卓凌寒道：“還真是。”</p>
夏語冰道：“不對呀，我們是踩在水裏。”</p>
卓凌寒低頭定睛一看，果然如她所言，左足於路面重重一踩，一道極細微的波紋盪漾開去，水深幾已沒踝，但至清無瑕，倘若不是溼鞋，竟不知要走到何時方能察覺，再看夏語冰時，一張俏臉充滿惶懼。</p>
夏語冰道：“凌寒哥哥別要自亂心神，好在聽你的話停下歇息，否則此間陸海無界，再走下去才當真兇險至極。”</p>
卓凌寒道：“難道，難道是太極公？”</p>
夏語冰道：“你懷疑太極公以孫子爲餌，誘騙我們來此有入無出之地？”</p>
卓凌寒搖頭道：“實在不像。”</p>
夏語冰道：“我也不信太極公會存心害我，而且爹爹斷無理由帶他來此，他又怎會知道這裏的古怪？”</p>
卓凌寒道：“難道這裏纔是真正的‘蓬萊仙境’麼？我們接下來該怎麼辦？”</p>
夏語冰道：“你先莫要出聲，待我仔細想想。”</p>
卓凌寒見她閉目沉思，不住四下環視，心道：“若能和冰兒長居於此，那可真是神仙般的日子，但師父將一身技藝傾囊相授，我責任重大，冰兒也願和我共同承擔，我堂堂大丈夫，豈可反而只顧兒女私情？”</p>
只這一走神，夏語冰已睜開眼來，將他衣角撕下長長一條，卓凌寒奇道：“你撕我衣服做甚麼？”</p>
夏語冰道：“我身上的面料可比你的矜貴多啦，不撕你的，難不成還撕我自己的麼？”</p>
卓凌寒道：“自然不是這個意思。”</p>
夏語冰抿嘴一笑，在頭上纏圈打結，矇住自己雙眼，卓凌寒更是不解，道：“冰兒……”</p>
夏語冰道：“凌寒哥哥，從這一刻開始，我帶着你走，接下來不管你看見甚麼，都不可出聲，免得教我分心，你只要扶着我，萬一我哪步走得不穩，別讓我摔跤便是。”</p>
卓凌寒這才明白過來，她想憑藉過人記憶，沿來路返回，輕輕道一聲“嗯”，扶她站起，右手摟住她腰，將“打狗棒”交到她的手中。</p>
歸途又是重重曉色，瀝瀝泉聲，流水飛瓊，堆藍疊翠，走到任何一處，總覺聲色虛空，聞其聲觸手可及，辨其形又恍恍不見其蹤，分明身在高山流水，洞天福地，卻始終似實似虛，疑真疑幻。</p>
先前樓宇則恰恰相反，曲房鄰水，孤館傍山，忽似近在眼前，忽如遠在天邊，無論向前走出多少，與自己總是相隔不變。</p>
再走出百步，屋閣乍現身前，卓凌寒自入江湖，兇險境遇經歷過不知多少，卻從未嘗試此時幽谷清音中的不寒而慄。</p>
夏語冰目不視物，又得卓凌寒相扶，心中反而不懼，再走幾步，卓凌寒眼前只剩迷離，彷彿二人已被吞沒，除卻腳下，再難瞧見一步以外，說也奇怪，自己每走一步，足底之路便多出一塊，夏語冰每一直行每一折拐，必是踩在玉道之上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