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後登州沿岸船家無數，齊高偏生選中歸家兄弟，如今看來，竟極有可能是齊高擔心莫玄炎大限將近，苦於一身陰寒內力，空有無上心法而不得親爲，萬般無奈之下，這纔想到假自己之手救她一命，至於歸氏兄弟何以又稱是奉沈碧辰之命，一時卻還思之不透。</p>
此事兩年後方纔捋清，回頭望去恍如隔世，晉無咎深深一拜，額頭點地。</p>
過得良久，崇印身旁居中老僧道：“少俠請起。”</p>
晉無咎依言，他隨莫玄炎練習盤龍“兩儀”，已能自然跪坐，沒有轉回盤腿，起身後見這老僧目口凹陷，鼻子微塌，雙耳斗大，太陽穴暴凸，此外十指極粗，指甲如栗子高高鼓起，看來練的是指上功夫，卻不知是“崇”字輩剩下三僧中的哪一位。</p>
老僧道：“少俠這一拜，可是誠心懺悔？”</p>
晉無咎道：“請恕晚輩無禮，晚輩不知前因後果，並不認爲有錯。”</p>
老僧道：“既不認爲有錯，何以跪拜？”</p>
晉無咎道：</p>
“我誤修少林絕學已成事實，當日佛門十五派浩浩蕩蕩前往西安府趙宅，對丐幫對小哥哥小姐姐咄咄相逼，此後十八位棍僧前輩又不辭辛苦，自登封一直追到登州府，皆是因爲這‘易筋經’，足見佛門中人對這門絕學何等重視，今日晚輩不明前因後果，主動送上門來，想必已是插翅難飛，但晚輩能因此救得玄炎，縱使被少林寺嚴懲，也沒甚麼可遺憾的。”</p>
老僧道：“老衲‘戒律院’首座崇法，少俠非我少林弟子，卻偷學我少林無上心法，若老衲要將少俠終生囚禁少林，少俠以爲如何？”</p>
晉莫相視大驚，遲遲說不出話，四僧亦不開口，靜看二人如何作答。</p>
晉無咎呆過許久，將背上“鴻鵠之翼”取下，顫抖雙手交到莫玄炎面前，道：“玄炎，天意如此……”</p>
莫玄炎怒道：“你當我莫玄炎是甚麼人了？我既許你終身，便會生死不負，枉我莫家世代信佛，我多年來常以經文修心養性，卻遇到這麼一羣蠻不講理的惡和尚，張口閉口仁義道德，少林枉爲武林泰山北斗，簡直沽名釣譽。”</p>
晉無咎悽然一笑，道：“我自知他們恃強凌弱，可我們確實打不過他們，也只能任憑擺佈，又有甚麼法子？”</p>
莫玄炎道：“便是做不了你妻子，我也不會與你分開。”</p>
直起身子對崇法道：“惡和尚，要不就將我們關在一起，你若想要拆散我們，大不了一死而已，你們二選一罷。”</p>
崇法聽她惡語相向，也不生氣，笑道：“阿彌陀佛！姑娘脾氣忒也大了，還請坐下說話。”</p>
莫玄炎見晉無咎點頭，重又跪坐蒲團，忿忿道：“我房裏三層經書，平日纔沒有這麼大的脾氣，要有也是教你們這些惡和尚逼的。”</p>
崇法笑而不語，最右側那老僧開口道：“阿彌陀佛！老衲崇報，爲‘羅漢堂’首座。”</p>
崇報雙目無神半開半閉，面孔乾癟，鼻上盡是斑痕，嘴脣暗紅，下巴上鬍鬚稀稀拉拉，枯柴般的雙手滿是青筋，指尖如鷹勾一般蒼勁，單看長相，似比“樞械塔”頂層“鑑”字輩九僧更老一些，但十指中蘊藏的力道，與年紀大不相稱。</p>
晉無咎道：“崇報大師。”</p>
他對四僧大失所望，深感見面不如聞名，胸襟比卓凌寒相差不知多少，這一聲“崇報大師”，叫得多少有些懶散，他終是丐幫弟子，怕卓夏受到牽連，不敢失了禮數。</p>
崇報道：“老衲有一事相詢。”</p>
晉無咎道：“崇報大師自是想問我這‘易筋經’向何人所學？請恕晚輩不能相告。”</p>
崇報道：“這是爲何？”</p>
晉無咎道：“玄炎上一次夜闖‘樞械塔’，被少林僧人打傷，有人無法親自修練，這纔將‘易筋經’傳我，正是爲了讓我救治玄炎，我既知那人好意，又怎能說出他的名字？”</p>
莫玄炎忍不住道：“你是說……”</p>
晉無咎道：“玄炎，不能說。”</p>
四僧面面相覷各有疑色，晉無咎道：“晚輩身上的‘易筋經’，只怕小哥哥小姐姐到現在還不知情，只要少林不要爲難小哥哥小姐姐，怎麼對我我都認了。”</p>
說完又補上一句道：“對了，小哥哥小姐姐便是卓幫主卓夫人。”</p>
崇印道：“阿彌陀佛！姑娘，你上一次闖塔失敗，老衲曾命俗家弟子送你下山，卻怎會被少林弟子打傷？”</p>
莫玄炎沒好氣道：“我怎會知道？少林和尚都聽你的，又不聽我的。”</p>
崇印道：“何人所傷？”莫玄炎又道：“月黑風高，我哪看得清楚？若非我被少林指法重創，以‘祝融’對爹爹之要緊，我這一次又怎會隔了兩年纔來？”</p>
崇印道：“崇法師弟。”</p>
崇法道：“方丈師兄。”</p>
崇印道：“明日一早，徹查此事，務必給姑娘一個交代。”</p>
崇法道：“是。”</p>
莫玄炎見二僧這幾句話說得正氣凜然，心意稍平，嘴上卻不肯服軟，道：“少林動輒將人終生囚禁，相比之下，暗中傷人還不算壞。”</p>
崇印微微一笑，轉頭對身旁餘下一僧道：“崇化師弟，你怎麼看？”</p>
崇化臉上皺紋極深，橫七豎八，鼻孔朝天大如牛眼，脖子與頭等寬，聽崇印問及，單手合十，道：“阿彌陀佛！老衲‘達摩院’首座崇化。”</p>
晉無咎淺淺弓身，淡淡道：“崇化大師。”</p>
莫玄炎素知“達摩院”門檻極高，非精英弟子而不可入，這崇化身爲首座，看來倒像是一身橫練功夫。</p>
四僧一一站起，晉莫雖生厭惡之心，畢竟身爲晚輩，隨之攜手並立。</p>
崇化道：“少俠請隨我來。”</p>
晉無咎不解，與莫玄炎對視一眼後，鬆開握住她的右手，拾步來到左側達摩銅像前。</p>
崇化道：“少俠，你且跪下，向達摩祖師磕頭。”</p>
晉無咎奇道：“爲甚麼？我是丐幫弟子，又和玄炎有了婚約，即使四位大師強留，我也沒有加入少林的打算。”</p>
崇化道：“少俠且先跪拜磕頭，稍後我們自會向你解釋。”</p>
晉無咎道：“崇化大師見諒，小哥哥曾教導我，說‘男兒膝下有黃金’，小哥哥已將‘降龍十八掌’傾囊相授，只因統領正道同盟事務繁忙，未曾得空收我爲徒，平日裏見我磕頭總要生氣，我雖武功低微，卻也不能無緣無故下跪。”</p>
崇印笑道：“阿彌陀佛！崇化師弟，此事原是你的不對。”</p>
崇化道：“是，方丈師兄。”</p>
轉向晉無咎，道：“佛祖大意，謂登正果者，其初基有二，一曰清虛，一曰脫換，能清虛則無障，能脫換則無礙，無礙無障，始可入定出定矣，知乎此，則進道有其基矣，所云清虛者，洗髓是也，脫換者，易筋是也。”</p>
晉無咎先是雲裏霧裏，忽而想明，道：“崇化大師是說，‘易筋經’是達摩祖師所創？”</p>
崇化道：“少俠可願跪拜？”</p>
晉無咎連連點頭，道：“晚輩願意。”</p>
跪在蒲團上，恭恭敬敬磕下三個響頭。</p>
崇化道：“看來少俠願拜‘易筋經’而不願拜少林。”</p>
晉無咎道：“晚輩並無對少林不敬之意，達摩祖師創下‘易筋經’絕學，這才使得玄炎內傷得以治癒，晚輩實在，實在好生感激。”</p>
說到激動處，又再磕了三下。</p>
莫玄炎見他情真意切，芳心又喜又憂。</p>
崇化笑道：“夠了，夠了，少俠請起。”</p>
晉無咎走到莫玄炎面前，重又拉住她手，心道：“若是當真把我和玄炎關在一起，倒也沒甚麼打緊，況且來日方長，我們儘可找機會溜走，只要能逃出少林，我們便回魔界廝守一輩子，再也不出來了。”</p>
崇印道：“二位請坐。”</p>
莫玄炎心道：“這惡和尚既不囚禁也不放行，卻陰陽怪氣讓我們一會兒站一會兒坐，也不知心裏打的甚麼盤算。”</p>
見晉無咎神色淡然，陪他一同坐下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