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啊!”

    我正陷梨雲夢中,冷不防被一聲尖叫驚醒,夢境乍然破碎,昏昏迷迷的神識頓時清醒白醒。

    而頃刻間,昨夜發生的林林總總一股腦兒涌入腦中。

    我將將回神,又聽得一道驚惶大喊:“公子,院裏有妖獸。”聲音聽上去頗覺耳熟。

    帶着滿腹狐疑,我起身轉了個向,仰頭一望,竟對上商宧詫異的目光。

    而在商宧身後,向停芳正探頭探腦地看着我,怯怯縮縮不敢上前。

    向停芳今歲已十五,卻因一臉稚嫩之氣,而致其看起來只有十二三歲。此時,警惕與好奇在那張稚免的面龐上輪番交替。

    我不由自主地往身側的大石後躲去,想藉由並不算高卻足以將我擋住的大石藏藏身,也好趁此當兒捋捋思緒。

    若照常理,我就算不在寢洞裏醒來,也決然會在天穹山,這一點,我從不懷疑。

    可眼下卻是怎麼一回事?我因何會在商宧家中?難不成昨晚被迫幻回本身之前,我馭雲之令並非是迴天穹山,也不是在臨穹縣四處尋我的見歡,而是商宧?

    絕無可能,是我的第一反應。

    但是,滄水仙子魂歸太極斧後,天水紗便只有我能用得,若有人要用天水紗暗算我,機會微乎其微。

    那到底是……

    我反覆回憶昨夜每一個環節,欲從中尋出是否有被我忽略之處,卻絲毫不覺有人已站在我身後。

    待一雙溫熱的大手抱住我時,我當下一驚,連忙蜷起身子,瑟瑟發抖。

    “別怕,是我。”

    此聲如凜冬中一道忽來的溫風,拂在我耳畔,叫我瞬間卸下所有防備。

    我擡頭一望,對上商宧波瀾不興的眼睛,宛如一面一塵不染的明鏡,將我的模樣照得格外分明。

    我定定地看着他,一動不動。

    “公子,這是何物?”向停芳戰戰兢兢地湊上前來。

    “朋友。”商宧以短短兩字作答,而後不緊不松地將我錮在懷裏,朝屋裏走去。

    我從商宧懷裏伸出頭,望向向停芳,只見她也正一臉莫名地看着我。

    我心裏悽然一嘆,企盼冬日的腳步能快一些,最好一覺醒來,便能看到今年的第一場雪。

    轉念一想,此時已入深秋,沒兩月便是冬日,只要第一場雪降下,我便能恢復靈力。

    然而,被一雪萬枯困住且不知去向的白蟻精,卻得過完整個冬季才能等到春日第一縷陽光。倘若在深水之底,是否有幸能被這縷陽光照到還未可知。

    如此一算,倒是我稍占上風,遂而不再自憐。

    我安穩地趴在商宧的懷裏,兩隻爪子搭在他肩上,心裏盤算着迴天穹山之事。

    眼下,我實在不敢貿然以這副模樣招搖過市,萬一被歹人捉去,便只剩叫天天不應,叫地地不靈了。是以,若是商宧能將我送回,那是再好不過。

    進屋後,商宧一隻手託着我,另一隻手推開桌上茶具,將我放在桌上,動作輕柔得如同他執筆蘸墨那般。

    我曲爪而坐,長尾垂出桌面,只輕輕一擺,鱗甲便將桌緣刮出濁鈍的聲響。

    商宧坐下後恰能與我平視,他問道:“自己跑下山的?”

    我盯着商宧的眼睛,搖搖頭。

    “被捉來的?”商宧又問。

    我依然搖頭。

    “如此,”商宧的目光投向我爪上紅繩,“可要我送你回山?”

    我眼睛一亮,毫不遲疑地點點頭,卻見商宧那如疊翠峯巒的雙眉略略一挑,清逸澶湉的眸子興起一圈漸擴漸散的漣漪,嘴角勾出一絲起意不明的輕笑,“但是,近幾日我都抽不出身,待我忙完後再送你回山罷。”

    我面色當即一垮,他到底被何事絆住,竟連這少許時間都抽不出?

    其實,商宧無須將我送上山,只需送我至山腳處方可。奈何我有口不能言,只能待得他忙完。

    正苶然沮喪,“咚咚咚”,敲門聲遽然響起。

    我扭頭看去,只見向停芳立在門外,一手敲在門框上,一手託着一隻累了三層點心的小碟,望着商宧,“公子。”

    商宧卻不回頭,只問:“何事?”辭氣十分生硬。

    向停芳欣然一笑,而後不請自入,將點心小碟放在我身側。初見我時的懼色已冰消雪融,柔軟如柳枝的手撫在我背上,如撓癢一般,“不知公子的朋友在院裏躺了多久,我擔心它餓肚子,便自作主張帶了些點心來,也不知是不是合它胃口。若公子不介意,便讓我來餵它罷。”

    言罷,向停芳伸出手,就要來抱我。我也歡喜地伸爪相迎,心裏頓生感嘆:停芳,好人吶。

    豈料,我剛翹起雙爪,卻被商宧半道截住,朝我腦袋輕輕一拍,隨即袒然自若地握住我伸向向停芳的爪子,繼而若無其事地將我扳正,面向他,“不必,我會照料它,你出去罷。”

    向停芳神情陡然一僵,手伸在半空,不上不下,僵滯片刻,雙手落回,言笑自如地道:“也好,既是公子的朋友,便只有公子知其脾性。換作他人,恐將照料不當。若無他事,我這便去爲公子和客人準備早膳,也不擾公子與朋友敘舊。”說完便退至門關處,返身後,又回頭朝我一望,眼神有些複雜,微抿櫻脣,而後邁開。

    商宧拈起一塊嵌着粉色花瓣的小方糕,掰下一小塊,用掌心託到我面前,笑似春竹生花,道:“你喜歡的甜糕。”

    我毫不客氣地張嘴咬住,含在口中,細嚼慢嚥。

    商宧此言真個莫名,不得不令人遐想,他哪能知道一隻穿山甲喜不喜歡甜糕?

    我心頭一緊,莫非商宧已將我看穿?但思來想去,此事又經不起任何合理的推敲。又或許,這只是商宧隨口一說的客套話而已?

    剛嚥下,略覺口乾,一隻盛滿十分水的杯盞已放在我面前。

    我看向商宧,只見他勾起一指,在杯壁上輕輕一敲,指甲擊出清脆的“叮叮”之聲。我立馬伸出舌頭,舔飲杯中清水。

    下晌時,向停芳外出歸來後,一壁清掃庭院,一壁對正在小瓷缸裏洗浣畫筆的商宧說道:“公子,昨夜你可有聽到怪異的聲響?”

    商宧恍若未聞,自顧自洗筆浣硯,一眼不移。

    向停芳對商宧的漠然彷彿習以爲常,不以爲意地自說自話:“方纔我出去時,聽了一耳朵,大夥兒都在談論昨夜的怪事。據說,昨夜子時,有兩位仙子在各家房頂飛上飛下,時不時還有光團打在地上,好些巷子都被打出了大大小小的坑。而且啊,北邊有個貴老爺府邸的房頂上破出個大窟窿,窟窿下的那間房,正是那位老爺的一位夫人所住。她那會兒睡得正沉,噼裏啪啦的聲音像爆竹似的在她耳朵旁響開。我還聽說,那位夫人被嚇得不輕,到現在都未回過神兒來。後來又聽更夫說,他昨兒正巧在北邊打更,是瞧見貴老爺府邸的方位像有一道閃電劃過,亮了半邊天。那時他只當是要落雨,快快地走完最後兩條街便回家了。到今早醒來一問,才知昨晚根本沒落半點雨。公子,你說奇不奇?”

    商宧浣筆的動作仍然繼續,但神情已不似方纔那般漠然,略一思索,開口問道:“可有人瞧見那兩位仙子的模樣?”問這話時,卻有意無意地朝我望了一眼。

    我心虛地別開頭,唯恐被他看出端倪。

    向停芳見他來了興趣,立馬放下笤帚,興致勃勃地道:“我問了,無一人看清那二位的模樣,只看到衣色是一青一白。”

    商宧甩了甩筆上的水,漫不經心地道:“也許只是兩位武藝高強的尋常女子玩鬧罷了,仙子之說,有些誇大了。”

    向停芳連連點頭,“我也贊成公子所說。”

    我心道,若當真只是玩鬧便好了,要不我也不會落得如此狼狽。好在無人瞧見我和白蟻精的模樣,否則定少不了麻煩事。

    最初幾日,向停芳每每外出歸來,都要在商宧面前轉述一陣關於此事的諸多傳言,其中有幾分真假,只我知曉。

    再後來,種種版本漫天亂飛,衆人倒也不再去尋求箇中虛實,久而久之,此事便也逐漸掀過。

    我一心等着商宧能儘早忙完,送我回山。不用問也知,這幾日,山上諸甲定已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。

    對此,我甚是擔憂。


章節報錯(免登陸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