薛守愕然看着陸雲卿,沉默良久,糾結的表情終於從他臉上消失,取而代之的是頗爲無奈的微笑。
數年的跟隨,他本以爲自己已經足夠了解閣主的脾性,沒想到原來僅僅瞭解到皮毛嗎?
小王爺是閣主此生最大的心結,他本以爲阿澈的出現會令她舉棋不定,心神搖擺,因而忍不住擔憂提醒。
眼下看來,自己這番考量全然是多慮了。
閣主不僅沒有陷進去,反而比任何人都要清醒,至少……比他要清醒多了。
卸下心頭的憂慮,薛守一陣輕鬆,低頭愧然道:“是屬下多嘴了。”
“無妨。”
陸雲卿擺手,眸眼光芒流轉,淡然出聲:“變數無端出現,你心生憂慮也在情理之中。此事我自有定計,你不必刻意盯着他,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。”
薛守連忙點頭應下。
揮退薛守,陸雲卿視線重新回到桌上的方子,眸光微斂。
異常,從一開始就出現了。
不論是那演技十分不錯的王主管,還是沈澈前後不一致的言辭,都能說明問題。
只是她不願意去揭穿他。
而他,何嘗不是在刻意模糊細節,分明知道自己已經暴露出不少異常,卻還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,繼續留在這裏。
陸雲卿笑了笑,提筆一撇一捺地,寫下最後一份藥材的名稱。
她會等。
沒有人比她現在耐心更足,現在的沈澈對她並非無感,終有一天,他一定會對她敞開心扉,坦白一切。
而與此同時,已經冷靜下來的沈澈正沿着雨林中的小路往回走,手裏拿着不知從哪裏折來的樹枝,裝模作樣地探着路。
行至竹樓外不遠處新修小路的拐角,他驀地停下腳步,耳朵微動,轉身拐進山林間一處新開闢的小武場。
沈念正盤膝坐在武場中,專注於呼吸法的練習,全然已臻忘我之境。
沈澈沒有打斷他,隨意找了一棵沈念旁邊的樹根靠着坐下來,饒有興致地打量着沈念打坐吐納。
自記憶能短暫存留以來,單對單的情況下,他從未敗給任何人。
被沈念吹成天下第一的呼吸法,他也想見識一番。
可聽着聽着,沈澈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了,轉而眼底浮現出一抹驚疑。
怎麼聽上去,沈念練習的呼吸法,和自己用的極其相似?
這……怎麼可能?
陸涼對他一身武功極爲好奇,甚至因此親自前去魏國皇室卷宗庫查閱。
要知道,魏國皇室蒐集天下武學,暗錦卷宗庫的呼吸法幾乎囊括天下九成!即便如此,陸涼也無法認出他一身武學來歷,呼吸法更是行功路線詭譎莫測。
陸涼找來不少死士模仿他的呼吸法與行功路線,盡皆走火入魔,瘋的瘋,死的死,沒有一個好下場。如此折騰十幾個來回,折損數十人後,陸涼終於願意相信他的一身武功是天生帶來,只適合他一人,其他人無法模仿。
可現在,沈念習練的呼吸法竟與他所用的,事少有六成相似!
難道……他失憶之前,真的是沈澈?
心跳在這一刻陡然加快,頭疼亦是在同一刻襲來,沈澈連續數個深呼吸,纔將即將沸騰的心思平復下去。
若是這般,一切就能解釋的清了,而沈念……便是他的親生兒子!
蒼茫冷寂的灰色雙眸在此刻忽然有了神,變得明亮起來。
“阿澈叔,你怎麼了?”
沈念入定的時間維持不了多久,醒來看到沈澈臉上竟然浮現出一分笑意,頓時跟見了鬼一樣,“難道是昨天昏迷後,做了一個美夢?”
沈澈回過神來,嘴脣微抿,岔開話題道:“你的呼吸法很不錯,儘早入門。”
沈念聞言果然不再糾結他的表情,臉上露出驚喜之色,他謹慎地看了看四周,壓低聲音問道:“阿澈叔,你真的願意收我爲徒啦?”
“不是徒弟。”
沈澈微微搖頭,語氣罕見輕鬆,“不過,我可以教你。”
“多謝阿澈叔!”
沈念連連行禮,臉上笑出花兒來,他纔不管阿澈叔收不收徒呢,只要能學到厲害的武功,其他都無所謂。
翌日,陸雲卿熬出了治眼疾的第一副藥端給沈澈,沈澈不做猶豫,一口喝下,陸雲卿的態度,陸雲卿爲他做的一切他都“看”在眼裏,自然不會懷疑她。
喝完之後,陸雲卿觀察了沈澈足足半個時辰,直將後者盯得臉上發燒,見他除了臉色發紅沒有別的異狀,心裏的石頭也微微放下,任由他和沈念鬼鬼祟祟混在一起,權當做沒看見。
一切都顯得風平浪靜,波瀾不驚。
每日三餐不落,喝着陸雲卿精心熬製的藥湯,陪着調皮搞怪又活潑天真的小鬼頭玩耍。
這樣的生活一臉持續數日後,便是連薛守也發現這位“阿澈公子”變了,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多,性格越來越和順,與剛來時的模樣判若兩人。
難不成,這枚暗子真的喜歡上閣主了?
薛守忍不住去想,心中甚至希望這一絲猜測是真的,若“阿澈”肯收心留在閣主身邊,對閣主而言,也算是彌補多年遺憾,有一個不錯的結局了。
……
這一日,沈澈從屋中出來,頻繁的親密相處已令他不再跟之前那般動不動血氣上涌,只是因爲皮膚太過白皙,即便是微紅的顏色,在他臉上也極爲明顯。
迎面走來的薛守看到沈澈的模樣,悶住笑問道:“阿澈公子,這是又去陪小公子玩耍嗎?”
沈澈含糊地應了一聲,匆匆下樓而去。
薛守見狀啞然一笑,搖了搖頭轉身走進屋中。
沈澈走在去武場的小路上,不知是錯覺還是那藥湯真的有效果,他眼中模糊的世界似乎清晰了那麼一絲絲,只是不夠明顯,以至於他還無法分辨。
“念兒根骨極好,天賦卓絕,向來這兩日,呼吸法就該入門了,該先教他什麼好?”
沈澈一邊走着,念頭一邊在腦海中盤旋。
忽然,他腳步一頓停在原地,渙散的雙眼陡然看向右側小道。
“沈大哥!”
嬌俏悅耳的驚喜聲從不遠處傳來,隨後沈澈便聽到出聲的女子腳步加快,小跑到他身前雙手張開,看模樣竟是要抱住他。
他立刻後退兩步,讓女子撲了個空。
羅桑抱了個寂寞,臉上頓時浮現尷尬之色,好在她看到四下無人,眼前的心上人又是個瞎子,自我排解一番後頓時不那麼尷尬了,脆生生地笑道:“沈大哥你別害怕,是我呀,你不記得我了嗎?”
沈澈面無表情地搖了搖頭,與陸雲卿相處久了,他的性情是開朗不少,但不代表他對每個人都如此。
“不記得了啊……”
羅桑眼中閃過失落之色,旋即很快又振奮起來,“沒關係,我再重新說一遍好了。我叫羅桑,前幾天還和沈大哥你巧遇過呢,那時候念兒也在場,這下你總該記起來了吧?”
三個月時間未到,沈澈記性好得很,當然還記得前幾天的事,他只是嫌麻煩,可沒想到這個叫羅桑的女子臉皮如此之厚。
心中念想着陸雲卿不願在寨中人面前暴露太多不凡,他悶不吭聲地點了點頭。
羅桑立刻雀躍起來,雙眸熾熱地盯着沈澈的臉,歡喜道:“太好了!沈大哥記得我就好。”
說着,她又藉機上前兩步,沈澈卻沒給她絲毫接近的機會,立刻後退兩步。
看到沈澈始終不曾變化過的冷漠面孔,羅桑心頭一酸,卻沒有泄氣。
他是瞎子,戒心強是應該的,她不能操之過急。
如此想着,羅桑沒有再繼續試圖接近,而是從背後的簍子裏拿出一根柺杖來,小心翼翼地遞出去,一邊說道:“沈大哥,我看你這幾天出來都是一個人,陸姐姐忙裏忙外沒空幫你,可是你總不能天天去折樹枝吧?
這是桑兒親手做的藤杖,手末都磨好了,十分光滑不會傷到手,你試一試!”
柺杖?
沈澈微微一怔,不及細想,手裏便忽然被強行塞進一根柺杖。
“沈大哥,桑兒還要去幹活,這便走了!過幾天再來看你!”
說完不等沈澈反應過來,羅桑便揹着簍子一路小跑,眨眼消失在山林中。
沈澈一陣無言,捏了捏柺杖,杖面入手微涼,光滑如鏡,做工精緻,是下了不少功夫。
默立片刻,他拿着柺杖來到武場。
沈念正悶頭研究孃親給他佈置的毒師任務,聽到動靜擡頭望見沈澈,頓時笑嘻嘻地叫道:“阿澈叔……咦,好漂亮的柺杖呀,這是我娘給你做的嗎?”
沈澈在沈念旁邊坐下,搖了搖頭。
“不是?!”
沈念頓時瞪大眼睛,立刻拿過柺杖細細打量,光是看藤繩編織的紋路便知這是出自女子之手,而且一看做工就知道,定是費了不少心思。
“是羅桑!”
幾乎是瞬間,沈念就鎖定了柺杖的主人,臉色一黑,“嗨呀!這女人怎麼還陰魂不散的?我都說了你是我爹了,她還死纏爛打,真不要臉!”
說到這裏,沈念忽然又意識到了什麼,擡頭看向沈澈,“不對呀阿澈叔,她送你東西,你拒絕不就好了,怎麼還拿回來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