飄天文學 > 大晉衣冠 >第12章 庖丁再解馬
    要是方纔親兵說黑豆料完好無缺,自己倒是拿捏不定了。憑着對言川的瞭解,還有對大疤眼那極度仇恨的舉止言行,桓溫相信言川沒有撒謊。

    而大疤眼那副得意的神情,完全沉醉在幸災樂禍下的快意和放鬆之中,不像是常人見到曾經和自己有過齟齬之人被殺的那種味道。

    衆人回頭一看,差點笑出聲來,這小子是不是活膩味了。平時沉默寡言,獨來獨往,在大夥眼中就是一個慫包,人人可欺。此時此刻,還敢跳出來多管閒事,真是沒有眼力見兒。

    韓副將的鋼刀舉起,已經表明他認可了眼前的事情,這一聲“將軍且慢”就是在質疑高高在上的副將軍,會要了他的小命。在竊笑和奚落聲中,桓溫被親兵扭至陣前。他迎着大疤眼狐疑且又嘲諷的目光,還分明聽到了對方脣齒之間迸出來的一句話:“不知死活的蠢東西!”

    “那聲且慢是你喊的?”韓晃拄着刀,稍稍打量了一下這個初出茅廬的少年,並無什麼過人之處,他的眼神滿是輕蔑,甚至連對方的名姓都懶得問。

    “回將軍,是小的喊的,小的以爲戰馬死傷和黴爛的黑豆料並無關聯,而且小的還以爲,戰馬並未喫過黑豆料!”

    大軍頭一把扯住桓溫,示意他閉嘴,然後衝着韓晃,畢恭畢敬:“韓將軍容稟,這傢伙還小呢,估計是被這陣勢嚇到了,言語癲狂,他哪懂這些?將軍莫要當真。”

    韓晃努努嘴,兩個親兵上前把大軍頭暴揍一頓,扔到一旁。“哪輪得着你多嘴!”然後,質問桓溫:“那些戰馬價值幾何,又有多少人要爲之抵命,事關重大,你方纔所說,敢以性命擔保嗎?”

    “不敢!”

    桓溫絲毫沒有猶豫。這兩個字一出口,頓時滿場譁然,笑作了一團:“這小子真逗!”“誰說不是,失心瘋了。他這是戲耍副將軍,估計要完!”七嘴八舌的議論着,有人替他惋惜,有人怪他多事,更多的則是在看笑話。

    韓晃居高臨下,怎會和這幫兵卒一般見識,不過,他還是忍俊不禁,噗嗤一聲,趕緊又收了回去。板起面孔,斜睨着這個似乎在戲弄自己的無名鼠輩,等着一個能讓自己信服的回答。

    “小的區區賤命在別人眼裏或許如同草芥,微不足道,可身體髮膚,受之父母!之於雙親而言,則重如泰山,故而不敢輕易舍之。”

    韓晃一聽,少年這幾句話,引經據典,應該頗通文墨,而且,句句在理。想想自己,已過了而立之年,尚無一兒半女,好不容易納了一個知冷知熱的小妾。要是有了骨肉,在自己眼中,那不就是比自己的性命還重嗎?

    “小的惜命固然是實,但小的既在將軍麾下喫糧,當然得爲將軍考慮,之所以犯顏直諫,冒犯虎威,實是不願將軍刀下有冤死之魂!”

    這句話深深觸動了韓晃,自己麾下有近萬軍卒,他們不過是自己殺敵的工具,也是待宰的羔羊,何時有過什麼感情而言?韓晃寶刀入鞘,對桓溫起了興致。

    “馬性食草,添加豆料可助於增膘,但若是用料不當,豆料太多,馬腹會積聚脹氣,再加上疾速奔跑,出現拉稀也說得過去。不過這種拉稀,至多是萎靡不振,四蹄虛弱無力,會全身仆倒在地,絕不會像現在這樣前肢屈倒出現的凌空翻轉。此其一。”

    桓溫侃侃而談,韓晃微微頷首,一旁的大疤眼質疑道:“將軍,小的也粗通馬性,姓桓的所說,只是一般的常識。他沒有考慮到,食用大量且又黴爛變質的黑豆會加劇病症,出現這樣的後果沒什麼好奇怪的。這小子和劉言川是一夥的,分明是替他洗脫罪名,將軍可不要上當受騙。”

    “路軍頭,本將軍斷事憑的是證據,講的是道理,可不管誰和誰是一夥的,誰是誰的親眷家人!”這番話聲東擊西,只有大疤眼聽出了玄機,因爲他自己就是路副將安排進來的。而青州兩個副將的關係,將軍府內誰人不知,哪個不曉!

    “是是是!小的只是擔心姓桓的信口雌黃,小的多嘴。”

    桓溫正愁難以提出下一個想法,大疤眼這番淈泥揚波之語,無非是想把水攪渾。恰好,讓自己抓住機會,順勢拋出了一個想法!

    “什麼?你要剖開馬腹!將軍,他是要壞青州的規矩。蘇將軍定下的嚴令,可不能任由這小子胡來。”大疤眼不等韓晃表態,再次不識時宜,阻止桓溫的衝動。

    在青州,戰馬比戰士珍貴,所以,從蘇峻上一任的青州刺史開始,就定下規矩,馬即便死了,也不可食馬肉,飲馬血,要心存敬畏,挖坑深埋,凡是違反的輕則打板子下獄,重則殺頭大罪。

    沒有需求就沒有殺戮,此舉無非是禁絕喫喝,使得戰馬除了戰死病死,不會成爲人類的口中餐,從而更好的保護馬匹。

    蘇峻自封將軍之後,更是重申此規矩,你韓晃再厲害,也是副將,難道還敢違反蘇將軍的軍令?大疤眼心想,韓晃肯定不敢答應,否則,這個把柄被叔叔路副將抓住,在蘇峻面前參他一本,有他受的。

    見韓晃似在思量,桓溫一臉誠懇:“蘇將軍的嚴令當然不能違抗,但是小的只是要剖開馬腹,一不喫肉,二不飲血。再者,查出馬的死因,也正是出於敬畏。韓將軍,這和軍令並無衝突,反而是恪守維護軍令。”

    “不可……”大疤眼還要阻撓,韓晃篤定道:“動手!”

    桓溫親自操刀,守法嫺熟,庖丁解牛一般,幾下便剖開了馬腹。所幸,從餵馬到摔死其間不到半個時辰,腹內的食物殘渣還未全部消化。桓溫面對腹內濁氣,絲毫不以爲意,伸手進入馬腹,掏了一大把出來,果然,顏色呈淡綠色,並無一點點黑色。也就是說,只有苜蓿草料,根本沒有什麼黴爛的黑豆料!

    桓溫終於放心了,他之所以非要剖開馬腹,目的只有一個,就是替劉言川他們洗脫嫌疑。至於能不能查到真兇,還要看天數,再說吧。

    這下,大疤眼傻眼了!醞釀許久的計劃沒有得逞,被這一直藐視的小子給攪了。“哼,兔崽子,等着吧,有你倒黴的時候。”他暗中發誓,要瞅準機會,整整桓溫。

    可是桓溫並沒有給他這個機會。

    到目前爲止,桓溫還不能斷定這個圈套和大疤眼有關,而接下來要做的,就是要找出栽害劉言川的幕後之人。

    那個岔路口慌張的黑影,沉重的腳步聲,還有馬兒的尖鳴,迅速浮現在腦海中。那幾聲尖鳴和剛纔那幾匹馬相比,多了一絲淒厲而已。

    “既然並未食用黑豆料,那麼苜蓿草中一定有人做了什麼手腳?來人,去馬廄看看。”韓晃吩咐親兵,結果被桓溫止住:“將軍所言甚是,依小的看來,既然有人做了手腳,比如說在草料中加了什麼東西,此刻必定不會還留下什麼殘草作爲證據,一定已經清理乾淨。或者說昨晚……”

    桓溫說到這裏,猛然扭頭瞥向人羣,餘光捕捉住了一些線索。

    韓晃追問道:“昨晚怎麼了?”

    “昨晚留下的草料,也就足夠今早餵食所需,根本不會再剩下,這個,問問言川便知。”

    “稟告將軍,俺今早餵馬,別說什麼豆料,就連馬廄旁的草料也不寬綽,俺全部把它鍘了,分到槽內。”

    “你以爲這樣就能洗脫自己了嗎?”韓晃不屑的看着言川,突然反手一刀,向他劈來。

    一道勁風裹挾而來,想躲是來不及了,言川心一橫,你砍吧,在這營地裏,生殺大權盡在別人掌握之中,逃無可逃。一刀下來,渾身輕鬆,一點疼痛也沒有。言川這才發現,身上的繩索被砍斷,而皮肉還有衣衫竟然毫髮無損,不由暗暗讚歎一聲好刀法。

    “多謝將軍不殺之恩!”

    “別謝本將軍,要謝謝他吧。”韓晃也不搶功,順手一指桓溫。

    桓溫一把扶住言川,微笑道:“不必客氣,這都是韓將軍寬宏大量之胸襟,體恤下屬之肚量,我只是拋磚引玉而已。”

    “好兄弟,俺錯怪你了,是俺有眼無珠,俺誠心悔罪。”

    桓溫激動不已,眼噙着淚花,終於得到了兄弟們的認可,他們肯接納自己了,今後不會再孤立無依。有了大夥的幫助,自己籌謀多日的計劃纔可能實現——他要逃離青州!

    這裏藏污納垢,殺氣陣陣,若久留下去,能逃過一時,逃不了一世,誰知道今後還會遭遇什麼樣的陰謀?而要逃出去,僅靠自己一人,根本沒有希望,必須要帶着言川一道出逃。而出逃之前,必須要揪出幕後之人,他們不僅是設下圈套的兇手,也是將來出逃的障礙。

    但是他沒有想到,接下來挖出兇手的這一番努力,卻改變了自己的境遇,出逃計劃擱淺了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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