飄天文學 > 大晉衣冠 >第27章 劍指中天月
    王敦和錢鳳密謀出兵京師的方案,恰巧侄子王允之進來,二人止住話頭。絕密之事,王敦不想讓他知悉。

    而在江南吳興郡,王敦另一個心腹參軍沈充的豪宅外,兩個少年兄弟死死拉着馬繮,哭泣着不肯鬆手:“爹,你就忍心拋下娘和孩兒嗎?”

    “大將軍仁義,允許爹在家和你們度完除夕,如今三月將盡,差事還未完結,還需再至鄰縣招募一些,絕不能再耽擱了。好男兒志在四方,爹爹豈能終日困在這庭前屋後,作農夫狀?

    回去吧,爹已經交待了族人,會好生照顧你們母子,不要替爹爹擔憂。”

    “夫君,咱家家資鉅萬,衣食無憂,何必附逆王家而冒毀家滅族之風險,夫君三思啊!”妻兒三口痛哭流涕,不放沈充離家。

    “夫人,金銀再多,只能買來衣食,買不來名望,買不來尊嚴,難道你忘了爲夫牢獄之辱了嗎?”沈充想起當初遭人誣陷下獄之事,事情過去了五年之久,但心口的瘡疤永遠無法彌合。

    在吳興郡,沈家是小士族,沈姓之家衆多,在當地也很有聲望。尤其是沈充,儀表堂堂,擅長經營,靠冶鐵鑄錢,十幾年間一躍成爲當地鉅富,所鑄造的小五銖錢頗受歡迎,流通極廣,人稱沈郎錢。

    不僅積攢了鉅額財富,而且沈充富有音樂天賦,創作了不少膾炙人口的樂曲,在歌妓中廣泛傳唱。可就是這樣有頭有臉的人物,卻在一次山林權屬的紛爭中吃盡苦頭。

    明明自己有理,但對方的親戚在郡衙任職。區區八品的郡丞,就倚仗權勢判定沈充無理,以搶佔他人山林爲由判賠了一大筆家當,還入獄兩年,在牢獄裏慘遭牢頭獄卒的刁難和敲詐。

    不久,王敦徵兵路過此地,聽聞沈充的聲名,得知冤情後,處死了郡丞,釋放了沈充。

    沈充感激不盡,捐出半數家財充作軍資,並開始追隨王敦四處奔走,還鼓動沈氏子弟入了行伍。參軍錢鳳都是他的同鄉,也是他力薦之下,才成爲王敦的幕僚。

    士農工商,讀書的士高高在上,而商則爲末。再多的錢財在當時的世風之下,也是下品末流,否則也不會受一個郡丞這樣的芝麻官欺負。

    沈充打定主意,必須要做官,做了官纔有權勢,能光宗耀祖,能揚眉吐氣,能不再受人欺壓。讀書顯得太晚了些,那就只有一條路——跟隨王敦在戰場上建功立業!

    “風蕭蕭兮易水寒,壯士一去兮不復還!”沈充落下虎淚,慷慨激昂道:“男兒不豎豹尾,終不還也。”

    言罷,在妻兒的斷腸嘶喊中,揚起馬鞭,率領八千吳興健兒,進駐鄰縣。

    “春江水漲嘉魚味!有些日子沒品嚐這江刀的味道了。”

    荊州城外大江畔,一鉤初升的上弦月把淡淡的清輝灑在江面上,灑在萋萋的春草上,灑在花甲之年的賞夜人身上。

    進入暮春,王敦就命人每日探看水位高低,以便艦船通行。

    整整一個月,每次的回報都是水太淺,樓船難以行進。起初還以爲軍士謊報,今晚,自己親自前來察看,水漲了不少,可惜還差點火候。

    “江水呀,你快快漲起來吧,江草能等你,老夫卻等不了啦。”王敦聽着濤聲,送目望去,江面上偶爾能看見一星半點的漁火,這麼晚了,還有未歇息的打魚人。

    曾幾何時,自己也閃過片刻的念頭,有朝一日歸隱山林,着蓑衣,戴斗笠,做個獨釣一江秋的漁者。

    想到這裏,自己都笑了。只是想想罷了,自己姓王,烏衣巷王氏的領軍人物,坐擁數萬雄兵,生逢亂世,就註定不會成爲一個普通人,想獨釣揚子江棲隱江海的夢想已然是不可能。

    你不打別人的主意,別人也會打你的主意。要是我王敦君臨天下,絕不會被北方的胡虜驅逐到江南苟安。

    “對酒當歌,人生幾何,譬如朝露,去日苦多!”

    月下輕聲吟詠,一陣江風倏地吹來,灌入口中。王敦猛地咳嗽了幾聲,喉嚨間一陣滾熱,帶着熟悉的鹹腥味,再看手帕,潔白的絹上腥紅一片,比起一年前的烏衣巷宴上,血色暗紅得多。

    他苦笑一聲,信手一揚,絹帕隨風而去。

    這就是那場豪門夜宴上,他精心掩藏着的那個祕密——離大去之日不遠了!

    這個祕密,他瞞着家人,瞞着族人,瞞着幕僚,瞞着軍士。

    因爲一旦爲他人得知,誰還會爲一個瀕死的叛將作亂!軍中如此,族人恐怕也是如此,自己不是孑然一身,身後是上百個族人,一舉一動都關係着他們的安危。

    可是如今,已經牽連到他們了,這讓王敦焦躁不安。尤爲鬱悶的是,養子王應紈絝浪蕩,不學無術,不僅繼承不了衣鉢,估計自己死後,他連謀生都困難。

    族人已形同囚禁,兒子也前景淒涼,自己該怎麼辦?

    年已六旬,餘生還有幾何,再不奮力一搏,等朝廷佔盡先機,自己包括整個家族必將粉身碎骨,身敗名裂。與其那樣淒涼收場,不如攻佔建康,廢帝自立。

    成王敗寇,無須考慮太多!

    三年前佔領建康時,元皇帝已經成爲掌中之物,只要一道詔書,晉室的江山就會變色,溫縣司馬氏就改爲琅琊王氏了,一生夙願得償。

    要不是堂弟王導的勸阻,唉!也怪自己當時優柔寡斷。王敦一邊回憶往事,一邊懊惱自責。這一次,是最後一次機會,決不能再次錯過。

    仰望中天,那輪玉鉤清澈明亮,繼而開始模糊,很快又漸漸扭曲變形,最後竟化作了斧鉞。

    王敦踉蹌了一下,穩住腳步,拔劍高舉,遙指斧鉞,奮力一聲大吼:“大丈夫若不能流芳百世,何懼遺臭萬年!”

    濤聲告訴他,春汛既然來了,江水很快就會大漲。王敦不再糾結,長長舒出一口氣,在親兵護衛下,策馬返回大帳。

    一直照顧伯父身體的王允之擔心夜風侵襲,早早就來到江岸,一直在遠處注視,不忍打斷王敦的思緒。

    馬蹄聲走遠,他獨自來到王敦剛剛立腳處,在岸旁一簇迎春花的枝條上,撿起那一方絹帕。

    他想起叔父王導的告誡,看看絹帕,不由得雙手顫抖!

    一個月後,江水大漲,王敦不顧病體不適,比任何時候都要忙碌,常常是通宵達旦。

    而令王允之奇怪的是,去年來至荊州,王敦一直將其留在身邊,悉心指導他如何練兵,如何防守,如何排兵佈陣,如何轉運糧草,無微不至,親身傳授。

    可最近個把月,王允之發現,王敦總是撇開自己,也不透露行蹤,神祕兮兮的。後來不久,他漸漸領悟到了玄機所在,四月將盡的一個晚上,終於碰上了提早回來的王敦。

    “伯父,父親要去會稽赴任,侄兒打算明日回京,陪他去會稽,特來辭行!”王敦接過他遞過來的信函,猶豫片刻,點點頭:

    “也好,本想讓你在軍中多歷練歷練,應兒難成大器,子侄輩中就數你和羲之了,可是羲之滿腹才學,只知縱橫玄學,悠遊山林,無意于軍政。罷了,那就今後再說,反正來得及。回去之後,和你爹也不要多說什麼,密切關注就是。”

    “伯父,侄兒還有一事不解,朝廷已經下旨,許伯父奏事不名,入朝不趨,劍履上殿,就連大將軍府以及荊州境內銓選官吏皆由伯父作主,已是位極人臣……”

    “位極人臣還是臣!”王敦激憤之情,溢於言表。

    “說好的王與馬,共天下,這才幾年就拋之腦後,一而再再而三的奪我家的權柄,不僅如此,還變本加厲。你知道嗎,現在烏衣巷密佈暗探,一定是庾亮衛將軍麾下的人。

    是他們出爾反爾,把我王家逼到了牆角,難道咱們只能任人宰割?所以,伯父……”

    王允之豎起耳朵,王敦卻及時剎車,不再往下說了。

    “伯父,伯父憂心族人,卻又無可奈何。算了,你明日就離開荊州,旁的也就不多說了。晚上伯父與你飲上兩杯,給你送行。”

    家宴上,只有王敦父子和王允之三人,同是王家子弟,話題當然離不開烏衣巷王家的變遷和興盛。

    王敦侃侃而談,旁徵博引,言語之間對能身爲家族一員深感自豪。席間,王應幾次聊及朝政,剛開了個頭就被王敦壓了回去。

    “來,咱們伯侄再飲一杯!”王敦意氣風發,心情大爲舒暢。

    “侄兒不勝酒力,明日還要早起,就先睡了。伯父也少飲些,早些休息。”王允之起身離座,走至離間,正想洗漱一番,耳聽得從堂外傳來匆匆的腳步聲。

    這都二更天了,誰還會來?況且是王敦的私人居處,不是絕對親密之人,根本不可能進得來,難道是有大事發生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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