飄天文學 > 大晉衣冠 >第33章 他鄉遇故知
    來徐州快三個月,一直未能得見真容,他到底長什麼模樣?多大年紀?他固守徐州多年而不失,應該是一名威風凜凜的悍將。

    桓溫在夢裏,還在想,這個刺史到底是什麼樣的人!

    “刺!”

    “停!緊握槍柄,依靠腕力,不可手鬆而槍尖浮,想象胡人就在你們面前。來,再刺!”

    校軍場上,徐州軍排成一個個方陣,持刀的,用槍的,射箭的各自分開,輪番演練。

    桓溫三人尾隨州府一名參軍,來拜見刺史。

    “稟報刺史,人已帶到。”桓溫跟在參軍後面行了軍禮,偷偷打量了一下。

    這位徐州的主宰四五十歲年紀,中等身材,體型勻稱,沒有昨晚想象的那樣虎背熊腰,肩寬背厚。相反,長相清秀,穿着儒雅,與地位聲名極不相符。

    “兵法有云,短者持矛戟,長者持弓弩,強者持旌旗,勇者持金鼓。這就是所謂的知人善用,因材施教。你再看看,右陣中的弓弩手,左陣中的長矛手,你們這樣選才不合兵法,本官早已交代過,怎麼全給忘了?”

    郗鑑隨意指點一下,問道。

    “回刺史,是屬下失職,這些都是入伍不久之人,還未來得及分選。”

    “馬上要打仗了,難道在兩軍對陣時再分選嗎?胡人會給你機會嗎?荒唐!”

    “大人教訓得是,屬下這就去辦。”郗鑑不怒自威,參軍被一頓斥責,唯唯諾諾退下。

    貴爲刺史,親自操練新兵,兵法還能信手拈來,這或許就是儒將打扮的郗鑑能鎮守孤城的緣由吧。初次見面,桓溫對這位刺史有了好感。

    “哦,是這樣!”郗鑑聽着朱軍頭的描述,還不時瞅瞅桓溫。糟了,不會是軍頭在告自己惹事生非的狀吧,桓溫心裏七上八下。

    “桓溫,你過來。”郗鑑一招手,桓溫連忙走至近前,七上八下,準備等着挨訓呢。

    “英雄出少年,是塊荊山璞玉,未被世俗風塵侵染,今後,這顆愛民爲民的初心永遠不要丟棄!”郗鑑拍了拍桓溫的肩膀,微笑着讚道。

    鼻子一酸,桓溫唰一下熱淚盈眶。刺史大人善解人意,能非但沒有批評指責,還能理解自己的救人之舉,怎能不讓委屈的少年感動。

    “那道鐵閘你可看得真切?”

    “千真萬確,小的目力極好。”桓溫把鐵閘的長短形狀描述得清清楚楚,還從懷中掏出一卷紙札,攤開後遞了過去。

    “明白了,趙人的圖謀從這道鐵閘上就可以管中窺豹。”郗鑑若有所悟,露出欣喜之色。再看向紙札,更是嘖嘖稱奇:“寥寥幾筆就將梁郡一帶山川地貌勾勒得清晰而全面,栩栩如生!”

    這幅圖是桓溫憑着記憶,早起後繪製而成,道路、山丘、城池甚至稀疏的林木都列於其中。

    “奇怪,這裏明明是大片的黃土,附近也無川流,怎麼會有白鷺駐足?”郗鑑疑問道。

    “這個?小的也不解,這個位置大概距離州城五六十里,小的從遠處窺見的,當時怕遭逢趙人,未敢前往實地察看。”

    “嗯,”郗鑑也覺得疑惑,白鷺通常棲息水澤。“咦?怎麼還有個杖藜南望之人?”

    “回刺史大人,這是小的夜宿兩丘鋪時碰見的遺民老漢,他們掙扎在異族的皮鞭和鐵蹄之下。”桓溫就把老漢家中的情形和遺民的處境詳細說了一遍。

    郗鑑沉吟片刻,仰望北方,喃喃道:“老漢他依依南望,想來是盼着哪一天王師北伐,解救他們出苦海啊!”

    身旁軍士僚屬沉默不語,這聲喃喃之語觸碰了很多人內心深處的傷痛,他們當中就有不少是背井離鄉的遺民流民,他們的家人中也有這樣的老漢。

    “諸位,”郗鑑正色言道。“救黎民於水火,乃我行伍之輩的使命。諸位從軍的理由可以有很多,一旦從了軍,使命就只有一條——捍我疆土,衛我家國!”

    “捍我疆土,衛我家國!”校場上,一呼百應,八個字彙成一道滾滾洪流,席捲大地。一腔錚錚誓言,直上雲霄。

    郗鑑神色凝重,走出十幾步,駐足回望,他記住了這個少年的名字!

    “你小子行啊,刺史大人對你刮目相看,今後說不定就調入刺史府公幹,可別忘了咱們兄弟噢!”朱軍頭十分羨慕,連連道賀。

    “在下見過桓將軍!”大垂耳插科打諢,也在逗他。

    “你們別拿我窮開心,將軍?我做夢都不敢想,能把咱們冒死打探來的消息報知刺史大人定奪,覺得渾身舒暢。除此而外,再沒別的想法。”

    除了舒暢,桓溫還有些許悵惘,他對這位儒將還不敢完全放心,沒有把自己的身份如實相告。擔心父親在建康也會陷入青州那樣的排擠紛爭,因爲建康城也是如此。

    若是泄漏了身份,難保沒有人會借兒子來打老子的主意。

    “見過校尉大人!”三人慾回營帳,迎面走來一個年輕人,比自己年長几歲,中等身材,皮膚白皙,胖乎乎的,身後跟着一隊雄赳赳的步軍。

    桓溫趕緊隨着施禮,剛擡起頭,目光落在校尉身後一人的臉上,剎那間,心潮澎湃,情不自禁高喊了一聲:

    “殷浩!”

    “桓溫!”

    二人緊緊擁抱在一起。“真的是你,我都有些恍惚了,你怎麼會在這?”

    “你們倆認識?”校尉問道。“認識認識,桓溫,快見過郗公子,人家可是刺史大人的公子!”

    桓溫再次上前施禮,郗公子不拘禮節,擺擺手:“免了免了,你們聊吧。”

    “殷浩,走,咱們……”敘敘舊三個字還未出口,就被殷浩岔開了。

    “哪能呢,公務要緊,我還要陪公子巡視城防營呢,公子請!”殷浩亦步亦趨,跟在校尉身後,接着轉身說道:“桓溫,你先回去,晚上再來找你。”

    桓溫雖能理解殷浩的做法,內心還是有些空落落的。

    殷浩聰明,他進了徐州城,並未投軍,而是打探到州衙所在,毛遂自薦,憑着侃侃而談的本領還有一手好字,直接進了刺史府幫着參閱文書,處理往來公文函件,類似於青州的那個姓管的文書。

    其後,還獻上一計,報請州衙派兵在徐州四面截返流民。青壯的募入軍中,其餘的則派兵護送至淮河以南,進入大晉境內。連年戰亂,人口大幅減少,大晉要恢復發展國力,沒有人口則如空中樓閣。

    如此一來,既解決了人力不足的問題,還避免流民和遺民北逃青州,免於趙人荼毒。

    一舉兩得,贏得了郗公子的讚賞,在其父面前極力舉薦。

    “你們是怎麼逃出來的?老二老三他們呢?怎麼就你一個人?”當晚殷浩失約,兩日後纔過來。不等他坐定,桓溫迫不及待的問道。

    “他們?走了。說要先去臥虎崗,至於現在落腳何處,我也不知道。”殷浩輕描淡寫,把一路逃亡的經過簡單說了說。

    聽聞大疤眼被殺,路永挨蘇峻一頓狗血噴頭的怒罵,殷浩覺得特解氣。

    桓溫疑惑道:“聽說言川他們擴大到兩百多人,言川又很賞識你,你怎麼不跟着一起去?”

    “爲何要跟他們走?按理說相處一年有些感情,可他們是流民,將來不是落草爲寇,就是在逃亡途中被官兵剿滅。

    我和他們不一樣,流落他鄉是爲了尋找親人,將來是要建功立業的。可是,南方的路不好走,於是暫且投奔到了這裏,你不是也沒跟言川走嘛!”

    桓溫聽了真不是滋味,自己從未把言川他們當作窮途末路的流民,而是當作了共經患難的兄弟,還盼着有朝一日能和他們再重逢。至於殷浩,估計沒這個想法。

    “知道我爲何今晚纔來找你嗎?”殷浩神祕兮兮道。“我看到了建康來的公文,朝廷下旨讓徐州大軍南下,肯定是荊州那邊有了動靜。”

    “真的?”桓溫想起蘇峻曾說過王敦要拉攏青州軍反叛的事情,看來這場內亂不可避免。“那刺史大人怎麼說的?”

    “刺史這幾日食不甘味,他擔心大軍一走,趙人會蠢蠢欲動,所以纔派出幾路遊騎到梁郡和蘭陵一帶打探。現在他放心了,趙人一時半會無力染指徐州。他已經調兵遣將做了部署,現在是隻欠東風!”

    桓溫問道:“什麼東風?”

    “青州兵!據說蘇峻已經出了青州,刺史大人應該是等他們到了徐州,再一道南下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你也知道,”桓溫一聽急了。“蘇峻此人的嘴臉,他兩面三刀,指不定心裏打的是什麼算盤,能真心出力平叛嗎?這一點,你沒有向刺史大人進言?”

    殷浩卻很得意,微微笑道:“說你年輕毛躁還不承認,這些大事我等無名小輩怎能置喙!說了他們也不會相信。再者,若是傳到蘇峻的耳中,捏死咱們還不跟捏死臭蟲一樣容易!

    所以你今後也別多嘴,你能知道這些大人物他們想的是什麼,做的又是什麼嗎?禍從口出,切記切記!”

    殷浩這神色,讓桓溫噤若寒蟬,他想起了蘇峻,說的慷慨激昂,做的卻是偷雞摸狗的事情。

    機會一旦錯過,再想抓住絕非易事!

    這無疑是對王敦最好的註解,喟然長嘆一聲。首戰落敗,失去的不僅僅是萬餘新卒,還有高昂的士氣,朱雀門一戰,沈充折兵過半,打破了荊州軍難以戰勝的神話。

    而打破他神話的,正是他最爲信任最爲寵愛的侄子王允之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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