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既然你知道我的身份,知道襲擊縣兵的後果嗎?”
“民不與官鬥,我當然知道後果。不過如果我把你宰了,那麼誰會知道是我襲擊的呢?然後我照着這份名帖,再到你的家裏,讓你的妻兒老小也嚐嚐我的手段!”
說完,從懷中掏出一把利刃。
“這把刀,可殺過不少人,不在乎再多上你家的十個八個。”
沈勁只是想嚇唬嚇唬他,果真把他殺了,必然會引起江播的注意,從而認爲桓溫已經得知他的計劃而有所戒備。
冰冷的鋒刃還未觸及到縣兵的寒毛,對方立馬嚇得兩腿篩糠,要不是被五花大綁,肯定會伏地叩頭。
“壯士饒命,我說我說。前些日子,軍頭召集還有很多兄弟,發了幾張畫像,說是桓彝大人的家眷,要我們熟記相貌。昨晚,又召集我們分頭在城內各城門重要地段盯梢,發現可疑人物要悄悄跟蹤。”
“姓江的有沒有說爲什麼要跟蹤?找到我們以後會怎麼樣?”
“這個倒沒說,真沒說。小人一家人的性命在你手裏,我幹嘛還要爲他們冒險?小的所說句句是真,壯士饒命。可是,有一點,小人也不明白!”
沈勁問道:“什麼不明白?”
“城牆上的告示你也看了,朝廷既然厚撫桓家,爲什麼還要小人祕密查訪?乾脆拿着旨意,讓各縣召集鄉正大明大白的尋找不就行了嘛,如此祕密查找多此一舉。我等皆以爲,江太守放着陽光大道不走,除非……”
“除非什麼?”
“除非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,聽軍頭說,桓太守曾幾次開罪過江大人,他兒子還打殘了江太守的內侄,會不會和此有關?其他的實在不知,小的上有老下有小,望壯士看在這麼配合的份上放過我吧。”
沈勁覺得對方沒有撒謊,解開了綁縛。
“好吧,看你也挺不容易,如果你回去告密,江播知道你今日所說,你也是死路一條,懂嗎?我們就當沒有遇到過,對你對我都有好處。”
“謝壯士開恩,小人感恩不盡。小人還有一句話要告知,不知對壯士有用沒用,是這樣……”
孔氏斜臥在牀上,在昏黃的油燈下,仍然捻着麻線。丈夫走後,茶飯不思,時常隱隱抽泣。
這段日子憔悴了許多,幾個兒子怎麼相勸都無濟於事。
木蘭也是一籌莫展,桓溫整日不在家,東奔西跑不知在幹些什麼,只好求助於同樣臥牀的杜艾。
“木蘭啊,你知道桓伯母爲何成日悶悶不樂嗎?”
“這不明擺着,肯定是因爲桓伯父遇害唄。”
小木蘭受傷之後,精心調理,而今傷口已經痊癒。她還不知道自己落下了病根,很快就恢復了神采。
“剛開始應該是這個原因,不過想想,應該還有其他原因。”
杜艾旁觀者清,繼續分析理由。
“按理說,大丈夫保家衛國,爲社稷捐軀,死得其所,青史留名。很多貞烈女子不但不哭,反而覺得欣慰。史書上不是沒有這樣的女子,你伯母應該是想起了自己的家世啊。”
原來孔氏祖籍曲阜,乃孔融曾孫女。孔融因反對曹操專橫擅權,被滿門誅殺,留下了覆巢之下豈有完卵的千古慘案。
幸好有一子因年幼,在部下冒死營救下得以留下餘脈,其後一直隱姓埋名,直到晉武帝取魏自代,才得以恢復門庭。
孔家和桓家可謂異曲同工,身世同樣曲折離奇。
桓家祖上是後漢名臣,經學家,大儒,漢室忠臣。曹魏時,桓彝的曾祖桓範任大司農,爲大將軍曹爽出謀劃策,號稱“智囊”。
高平陵之變,力勸曹爽挾魏帝到許昌,曹爽不聽。隨後,與曹爽及其他黨羽皆被司馬懿誅殺,使得譙國桓氏從儒家名門淪落爲刑餘之家。
杜艾介紹完兩家的身世,才說起孔氏的病根:
“孔伯母的血液裏流淌着忠君愛國的祖上遺風,對於丈夫戰死,應該是豁然開朗,以笑爲悲。但覆巢之下的陰影揮之不去,這纔是她的心病!”
木蘭醒悟道:“你是說伯母憂生不憂死,擔心家人的安危?既然父親知道癥結所在,怎麼不去勸勸?”
“好吧,爹就去試試。”
杜艾在寶貝女兒催逼下,一番推心置腹之語,很快解開孔氏心結。自然,杜艾善用藥理,對症下藥,是專挑好聽的說。
孔氏心情好了很多,難得的開口了。
“還是杜叔叔明事理,幾句說到我心坎裏。我啊,只盼着幾個孩子能秉承父志,忠君報國,也不枉祖上幾世英名,不辜負幾代家風!”
“衝兒,你杜叔叔說了,朝廷給了你父親名分,你們幾個兄弟也能憑着父蔭謀個差使,再也不用像現在這樣東躲西藏,將來都有出息,娘當然要高興。你爹泉下有知,也會很欣慰。”
桓衝知道杜叔叔摸準了母親的心結,才如此開導。但他從未涉足官場,哪裏知道朝廷的種種關節?
恐怕只有大哥才能清楚,但又不忍發出疑問,從而讓母親再陷入悲傷。
言不由衷道:“娘就放寬心,杜叔叔見多識廣,有學問,說得肯定沒錯。”
“你大哥在哪,這幾天神神祕祕的也不見影子?”
孔氏突然問起桓溫的下落,桓衝防不勝防,除了撒謊,沒別路可走。
“大哥見你消瘦很多,心裏不忍,說去打點獵物給你補補。”
“唉!”孔氏長吁短嘆。
“從你父親走後,家中全憑他之前給的積蓄維持,坐喫山空,現在快花光了。搬到這荒郊野外,又沒法出去傭工耕田,這日子哪天是個頭?你大哥也是,既然郡衙說朝廷要厚撫咱們,爲何還要蟄居於此?”
“娘莫急,還是等大哥回來再說。”
桓溫終於回來了,帶着沈勁的消息,步履沉重,心思重重,他不知該如何向家人解釋,爲何還要像做賊一樣見不得天日!
沈勁在宣城沒什麼熟人,安全一些,所以安排他和大垂耳在郡衙附近,結果事情比預想的要糟糕。
這次遭遇說明江播已經知道了幾個人的存在,才佈下眼線,準備一舉清除。
獨自一人從客棧回來,茅草屋地處曠野,周圍沒有什麼阻擋,北風呼嘯,瘋了一樣,吹得一層層茅草東搖西擺,迎風飄舞打在自己臉上。
茅屋中靜悄悄的,自父親走後,全家人失去了往日的歡聲笑語,沉浸在巨大的悲傷之中。作爲家中長子,今後就要接替父親成爲家裏的支柱。
體弱多病的老母,年幼的弟弟,還有木蘭一家,生計都要靠自己來維持,平安都要靠自己來保護。
透過門縫,在昏黃的油燈下,母親斜靠着牀頭,手中針線不輟,木蘭陪在身旁,娘倆說笑着。桓衝在泥巴牆壁上用木劍刻劃着什麼,神情專注。
“娘,我回來了。”
桓溫綻開笑容,顯得很輕鬆。
推開籬笆門,他看到飯桌上,幾個碗裏裝的都是薺菜野藿之類的野菜,還有幾塊黑乎乎的窩頭。
這點東西怎麼滿足患病的母親,還有一家子人!
看見桓溫兩手空空,孔氏瞪着桓衝,責道:“衝兒,你也學會了撒謊?你不是說你大哥出門打野味了嗎,野味呢?”
桓衝心虛道:“不關我的事,我沒有撒謊,或許今日運氣不好,是吧,大哥?”
孔氏只是佯嗔,看到桓溫回來高興都來不及,打量一下,看他滿身塵土,衣服皺巴巴的,肯定在外面又經歷了什麼大事。
能平安回來,就是福氣。
她挪下牀,緊緊拉着桓溫的手,滿是慈愛:“餓嗎?將就喫些吧,飯菜還熱着呢。”
“不餓。”
“娘知道你心裏有事,說吧,別悶在心裏。”
“娘,我殺人了,我割下了他的腦袋。”
桓溫用平靜的語調說出驚悚的事情,木蘭圍坐在他身邊,貼的很近,聽到這句話嚇了一跳,瞪大眼睛看着他,雖然她聽說桓溫不止一次殺人,可是每次都很害怕。
孔氏表情鎮定,內心翻江倒海。
兒子終於爲父親報仇雪恨,本來她漸漸走出了仇恨和悲痛,聽到桓溫描述的細節和前後經過,心底深處的苦痛再次被喚醒。
一道閃電劃破夜空,桓溫驚訝的發現,孔氏縮在牆角,扯起被褥蓋在頭上,渾身不住哆嗦。
天邊“喀嚓”一聲,耳畔同時傳來孔氏“啊”的一聲驚叫。
桓溫原本想說還有一個最大的仇人江播,但他了解母親。如果說出來,肯定不會同意他再去復仇。
失去了丈夫,不會再忍心失去兒子,哪怕一家人躲得遠遠的,一輩子也不要復仇。
因爲他發現,自父親死後,母親開始畏懼雷聲了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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