褚裒真搞不懂,女兒年紀不大,怎麼會憤世嫉俗?是因爲世道艱難,還是日子困苦?
看看家裏,雖然破舊了些,總比百姓之家要好得多吧。
女兒似乎意猶未盡,又道:“在太守眼中,長史位卑言輕。但在我們家裏,爹就是擎天大柱。大柱若傾,整個房屋就塌了。不如花些功夫,多輔導兩個弟弟,文的不行就習武,總比枯坐家裏不學無術的好。”
不提這個,褚裒不來氣,兩個兒子吊兒郎當,能學到什麼才學?
褚蒜子卻道:“王門庾門那些大族子弟,難道個個都有真才實學?還不都是憑藉父祖之輩留下的餘蔭而忝居高位,一人得道雞犬升天!”
褚裒還真沒想這麼多,他覺得女兒想得也太多,沒有用。
只怕沒有機會了,太守即將重返朝堂,那時就很難再見到他。
褚蒜子不以爲然,她從庾亮瞥向自己的眼神中看出了慾望!
她深沉的說道:“百足之蟲死而不僵,王氏豈會輕易交出權柄。庾亮重返朝堂,通往建康之路沒那麼平坦。不過,即使他今日就返回建康,女兒也有預感,他會對我們家有興趣的。今後,還有事情發生,或許是好事,也或許是壞事!”
桓溫殺死江播父子,清晨離開博望驛站,回頭無意中看到那個似曾相識的人正是褚裒!
驛站發生朝廷命官被殺兇案,身爲驛丞自然難辭其咎,幸好庾亮出面保他,不僅未受懲罰,反而被庾亮提攜到蕪湖升任長史。
這纔是庾亮想要褚裒親口說出的救命和提攜之恩!
褚裒記在心裏,嘴上卻不願意提及,因爲升官之事來得並不光彩,庾亮不會無緣無故幫他。
之所以能免罪升官,是因爲在褚蒜子的攛掇下,他極不情願的幫助庾亮製造了一個僞證,這也是庾亮能對付王導的一張王牌!
“可惜了,蒜子!你要不是女兒家,我們褚家必能光耀門楣!”褚裒喫驚的看着女兒,覺得她越長大越陌生。
巾幗不讓鬚眉,自己從來沒有發現小女子也能有這樣的眼光和卓見,觀察入微,洞察世事。
“女兒家怎麼了,女兒家就難道沒有機會了嗎?只要有一個機會,哪怕再小的機會,女兒也會牢牢抓住,絕不放過。要麼沒於水下,深藏不露。要麼破水而出,令世人驚豔!”
褚蒜子看着庭院中一株出水芙蓉,堅定的說着。
崇德宮裏,成帝高興道:“還是母后高明,當初朕還在猶豫,是母后力勸給丞相留個臺階。”
“看皇兒興奮之色溢於言表,肯定有好消息!”太后眉開眼笑。
“是啊,京師周邊州郡紛紛奏報,不僅百姓不再捱飢受餓,連府衙官倉也有了餘糧。要是過兩三年,估計也會出現‘京師之錢累鉅萬,貫朽而不可校;太倉之粟陳陳相因,充溢露積於外,至腐敗不可食’的盛況了。”
庾文君讚賞道:“那我們的皇帝也可效漢武帝北伐匈奴,直搗龍城,自此漠南無胡虜的偉業!”
太后高興,成帝更加欣喜。
“是啊,現在中軍初見規模,各州郡也擬定了募兵方略。朝廷只要有糧有兵,就能站穩腳跟,穩固根基。那時候是戰是和,是談是打,我們就能佔據主動。唯一遺憾的是,就缺衛霍那樣的猛將奇才了。”
“皇兒能這麼想,母后很高興,古話說得好,水至清則無魚,操之過急,出點意外那也是丞相極力推行新政所致,至於侵佔一點山澤,抑或任用一些私人,只要不影響新政大局,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!”
世事紛紜,但所有的朝堂似乎都有一個鐵律!
當臣子立下赫赫功績時,引起了皇帝的好感,皇帝就會忽視他所有的瑕疵。
而當臣子犯下滔天大罪,引起皇帝的厭惡時,皇帝就會抹殺他所有的功績,重則殺頭抄家,輕則貶黜罷退。
事情往往如此。
王允之眉開眼笑:“朝堂之上,離了叔父你,新政怎能收此大功?聖上也想得透徹,所以纔會親臨烏衣巷,給了我們王家莫大的榮耀和恩寵。”
王導卻憂道:“可我擔心,新政功成之日,就是黯然歸隱之時。這就好比戰陣,良將攻破了敵國,好的下場就是鳥盡弓藏,蕭瑟謝幕。壞的下場就是引頸就戮,抄家滅族。”
“叔父,爲什麼會這麼說?”
王導恨恨言道:“因爲新政推行伊始,政事龐雜,耗費巨大,將來能否見成效,誰也無法預料。因而,不會有人惦記。現在,半年下來,新政收穫頗豐,假以時日,還將有更大的收穫。而這時候就會有人惦記了,想橫插一腳,分一杯羹。”
這一點,王導深有體會,王敦敗後,他第一次推行新政,獲得成功,一年後果實就被庾亮摘走,庾亮成爲尚書令,自己卻黯然隱退。
這一幕,至今還如噩夢,揮之不去!
王允之疑道:“聖上會有這麼深的心機?”
“常言說得好,功大不賞。因爲你的功勞太大,君王已無法給予臣子更大的封賞,總覺着虧欠。時間一長,就變成愧疚,而不願面對臣子。”
王導語重心長,還舉起了戰國時秦國白起的杜郵之賜,漢朝景帝周亞夫的例子,都是前車之鑑!
“而臣子呢,因爲沒得到封賞,心裏會有想法。時日一長,就積累爲埋怨甚而憤恨。君臣原本和睦相知的佳境就會被打破,轉而相互猜疑,最終釀成事端。”
王允之不以爲然:“可聖上的恩寵,遠在蕪湖的庾亮這輩子都無法企及!”
王導搖頭嘆道:“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,距離遠一些,只能看到輪廓,模模糊糊,但還留有幻想。若距離太近,成日面對面,相貌固然能看得清楚,可臉上的瘢痕也看到真切,日子長了,不免覺得厭煩。”
這大概就是距離產生美的緣由!
王導不自然想起朝堂暈厥的那一刻,恐怕從那時起,山基已經鬆動了,必須趁此君臣相得的好機會,早點爲自己,爲今後作準備。
王允之靈機一動,低聲道:“那叔父何不效仿空城計?”
“諸葛孔明的空城計?”
“沒錯,但不是效仿孔明,而是效仿司馬懿。當年在西縣城下,他明明知道城內沒有伏兵,但還是慌忙敗退,留下諸葛孔明一條性命。因爲他知道,殺了孔明,魏帝就會對他舉起屠刀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