飄天文學 > 流風吟 >第七十二節 化狼
    釋慧將目光從湛藍的天際收回,無限慈愛地望着自己徒兒,笑而不語。

    “師父,空空馬上替你破開這囚籠。”他兩手各執一側鐵柵,一聲暴喝下,雙臂肌肉暴漲,虯筋隆起。鐵柵發出不甘的“咯咯”聲,開始慢慢向兩邊彎曲。

    “喂,釋事末司只准爾等過去,並未允你們開籠放人!”一個白麪細目的小頭目呵斥道。

    空空轉身一拍囚車,怒喝:“小和尚偏要放人,你能怎的?”

    “刷......”太元武者紛紛抽出兵刃,將空空及囚車團團圍住。“那我們只能以刀劍說話了!”白麪頭目眼色冷峻。

    “空空。”釋慧輕聲喚回徒兒,“不可胡來。爲師有話對汝說。”

    “哦。”空空抓抓已經頗爲扎手的光頭,靠近師父立定。

    “呵呵……這片萬丈紅塵,汝仍需磨礪參悟啊。師父曾言道關於‘空舟’的故事,汝可還記得否?”釋慧將右手伸出囚車,愛惜地撣去空空肩上的塵土。

    “師父,你的左臂怎麼了?”空空大驚。

    釋慧依舊淡笑道:“區區皮囊,不足掛齒。汝先回答問話。”

    “嗯……啊……哦,我想起來了。就是說,一個人正乘舟渡河之時,另一隻船要迎頭撞過來。這個人喊了好幾聲也沒人迴應,於是便破口大罵對面掌船人不長眼。

    結果撞上來的竟是一隻空船,於是剛纔還怒氣衝衝的人,一下子怒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。”空空嘟嘟囔囔地念叨完了。

    “那這故事告訴汝什麼啊?”似乎完全不知自己身陷囚車,釋慧言語慈祥安寧,彷彿在纖塵門內點化弟子一般。

    “人能虛己以遊世,其孰能害之!”空空樂呵呵地回答,對自己的記憶力頗爲得意。

    “只會死記硬背,那書上的故事仍舊在書上,聖人的言語仍舊是聖人的。”釋慧也跟着笑道,

    “對面一條船過來了,船上的人沒控制好船,撞上你的船,這時你很可能會生氣。但是如果那條船上沒有人,是個空船從上游飄過來,還會生氣嗎?同樣的撞船,怒與不怒全是由汝偏見而起。

    空空,這許是爲師最後一次教誨你了。千萬記住,要虛己、外己、忘己,忘掉自己的私慾、忘掉偏見,這樣才能不被傷害,不害物亦不害於物,不傷人亦不傷於人。最終走向大‘空’。”

    言罷,朝空空意味深長地點點頭。

    “師父莫要這般說話,空空定會護送師父返回纖塵的。小和尚忒笨,需要師父棒喝一輩子。”

    他心中卻想,師父讓我好好聽話,也不至於講什麼最後一次教誨。從小到大,空空哪有不聽話過,只不過一見這些經文就沒來由的犯困,而對那舞棍弄棒又特別來精神。

    “哈哈,頑徒……”釋慧又仰頭望向藍天,再不顧及身旁的空空。

    相較隊伍尾端的師徒情深,隊伍中段的聲聲鐵器交鳴,又正奏響着誰人的喪鐘。

    十餘回合下來,軻橫內息早已窒礙不暢,疲於防守,再已無力回擊。

    繁仇見狀便毫不猶豫地欺身而上,揮刀橫削軻橫的頸項。

    軻橫暈眩至極,眼前一片模糊,根本看不清來刀,只是本能地在身前交織起一片刃網,將繁仇的接連兩刀擋下。

    繁仇完全壓制着軻橫繼續搶攻。饒是軻橫鬥志極其頑強,可這種極費體力地防禦狀態,以他這重傷之軀還能維持多久。

    繁仇的笑意更濃了,他已經開始幻想着自己高舉着聯軍統帥之頭顱,將太元六司踏於腳下的情形。他又習慣性地一刀斜劈過去。

    軻橫雙目中突然射出兩道精光,以“屠虯”硬格。

    此刻,繁仇也已感知到危險,但爲時已晚。他只覺右臂被狠狠地彈開,虎口巨麻,長刀再不受控,向右後方飛去。

    纏鬥至今,軻橫等得就是繁仇的大意。成敗在此一舉,他雙足狠狠蹬向背後的崖壁,整個人彈射而出。

    一束銀芒激射向繁仇——軻橫使的便是當年絕技“屠虯?長虹貫日”。

    劍鋒裂缺般划向繁仇的眼瞳。本以爲繁仇穩操勝券,但不曾料想,軻橫竟然還藏着這等爆發力。

    “住手!”釋事大喊,同時祭出“纖塵?龍爪手”,如一束土黃色的蛟龍,疾撲向那道銀芒。

    軻橫在與繁仇的對戰中,始終關注着釋事。如今見其終於出手,他這才如釋重負,可以用上那最後一招了!!

    只是……“流螢,永別了……”

    -

    “興來醉倒落花前,天地即爲衾枕;

    機息忘懷盤石上,古今盡屬浮游。”

    軻橫醉眼惺忪地躺在帳前的大漠上,仰望着漫天繁星,對身旁跪坐的窈窕女子道,

    “流螢……還記得最初我從獸夾中將你救起時,便以密林中點點流螢給你取了名。你看這片星空,還真像當時的滿眼螢火。”

    流螢側過身,一雙美眸在熊熊篝火前泛起明亮的玫瑰金色:“我哪就沒有名字啊?只是那時賭氣不告訴你。你倒好,直接給人家取了一個!”

    “忽翔飛而暫隱,時凌空而更揚——‘流螢’是也。”軻橫哈哈大笑,“對了。此役之後,你的終身大事也該抓緊考慮了,別再老跟着我到處漂泊。”

    “就不,偏要跟着你!”流螢語氣中強硬,起身欲走,卻被軻橫扣住了左臂。

    “我又不傻。怎不知你對我的一番心意。”軻橫也坐直身體,沉聲道,“可我這不人不鬼的怪物,豈能誤你?”

    流螢嬌嗔道:“胡說什麼呢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還想繼續騙下去嗎?雖然你精心準備了相同的衣裳給我替換,小心地掩飾自己的傷口。但是,我齒間的血腥味,指甲內的血污,怎麼解釋?!”軻橫深深地吸了一口氣,

    “想不到,我沒有醫好你的狼毒,只是轉移到自己身上了而已。”

    流螢見事已敗露,乾脆強硬應答:“那又如何?且不說一切因我而起,我也願意這般服侍你一輩子。”

    “哈哈……”軻橫仰天大笑,整個人竟憑空消失了……

    呼......流螢從軟榻上驚醒,猛地起身,額前沁滿了汗珠。這是軻橫昨夜對她說的話,後來兩人就不歡而散了。可她會怎麼在這裏?軻橫人呢?

    流螢用力地揉着太陽穴,後頸突如其來的痛感讓她回憶起了一切。

    就在聯軍隊伍邁出大營沒多久,軻橫假意與她確認撤退時的接應路線,然後趁其不備將她擊暈……

    “軻橫,我討厭你!!”流螢抓過牀前的長劍,風似地竄出營寨。

    一直抱膝坐在帳外的落翎張了張嘴,但沒有喚出聲來。

    其實落翎並未履行軻橫的囑咐,以銀針入穴來維持流螢的昏迷。但這也許是軻橫的臨終囑託啊!

    落翎心裏亂極了,這雙註定沒有結果的戀人着實讓她爲難。她理解軻橫,但又同情流螢。後來,她乾脆將軻橫比做隼,把流螢當成自己來思考。

    最終她做出了選擇:流螢去吧!軻橫大哥是團熊熊燃燒的烈火,那流螢就是撲火飛蛾。

    -

    電光火石間,釋事終於擒住了軻橫的右足,大喝着反向擲去。劍鋒距離繁仇眉間三寸,戛然而止。

    目睹着軻橫如匹破布般,被釋事倒摔開去,繁仇已經停止的心跳纔再次劇烈地狂跳起來。可,爲何釋事仍舊緊鎖星眉,眼神疑惑?

    忽然,一具血淋淋的狼形怪物從軻橫的體內“破殼而出”,朝繁仇激射過來。

    僅一瞬間,那白森森的獠牙便已精準地嵌入他頸項,怪物瘋狂地撕扯着他的喉管。大量粘稠的血漿霎時填滿繁仇的肺泡,他無法呼吸了!

    “它”,扭曲着醜陋的嘴臉,噴射出腥臭的鼻息,仰頭長嘯。狼嚎悠揚,淒涼無比。

    原來這就是軻橫祭出的最後一招——“化狼”。

    爲了信仰,不惜化身爲怪物,忍受裂體碎肌之劇痛,以令人作嘔的方式,戰鬥至死。另外,軻橫這般主動化狼,即使得以僥倖存活,那也只能以此形態苟活下去了。

    問題是,他活得了嗎?

    繁仇難以置信地瞪着雙眼,捂住喉嚨,向後跌退。其所過之處,衆死士紛紛慌張後退。

    釋事動作更快,一把甩掉那具詭異的皮囊。再也顧不得什麼狼怪和繁仇,他急轉身軀,紮實馬步,嘶吼着奮力前推雙臂。

    一股微帶檀香的內息自釋事體內迸出。內息化爲颶風,裹挾起西征纖塵的太元武者、玄界聯軍殘部,以及兩輛囚車向後倒飛而去。

    一連串的爆響隨即在他身後炸響。

    釋事緊繃的雙肩終於鬆弛了下來,眼中又恢復到那久違的清澈:

    釋慧,我已替你打碎了纖塵的枷鎖。即便是末日將近,想來,你也能與懷月幸福地過完餘生吧。師父那裏,我自會謝罪,就像我倆小時候……

    刺眼的火焰瞬間地吞噬了那土黃色的纖塵僧袍。

    “軻橫!!”流螢孤獨地矗立在大漠之間,癲狂地大叫,淚水放肆地自美眸涌出。

    峽谷間升騰起的無數火星,和着那悠長的狼嚎,你可看到有隻孤狼正在萬點螢火間戀戀不捨地獨行?

    《流風吟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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