浩成天帝稍稍一笑,搖頭示意她不要出聲。
等到外邊徹底消停了,浩成天帝才示意她過來他對面就坐。
“這次決鬥感覺怎麼樣?刀法調整好了嗎。”
浩成天帝還是那個夏清陽熟悉的浩成天帝。
溫和,平靜。
他的平靜,甚至讓夏清陽不知道該如何開口,不知道該說些什麼。
浩成天帝也不介意她的沉默,將茶水放到她手邊後,又給自己倒滿杯子:“這種事情,只要呆在這魔塔中,就遲早有一天會發生。不論孤,亦或妖魔,都早有準備。”
“只能接受嗎?沒辦法改變嗎?”
“嗯,沒辦法。”
浩成天帝瞥了眼夏清陽緊攥的拳頭,“不用這麼生氣。孤與妖魔已戰了半生。若不是魔塔將我二人關進來,這場勝負,也不會拖延至今……全力以赴就是,至於誰能活下來,全憑各自本事。”
“……”
“看你的表情,似乎是想到了什麼。”浩成天帝餘光瞥見夏清陽的神色變化,“怎麼,孤說的有錯嗎。”
“全力以赴,各憑本事。”夏清陽合上眼,鬆開拳頭,“話雖然都這麼說,但活下來的那個人,還是會悔恨和痛苦,這怎麼能避免呢……”
夏清陽的話說到最後,已經咬字極輕,彷彿在自言自語了。
浩成天帝定看了她幾息,然後輕嘆道:“看來你也經歷過一些類似的事情。”
“丫頭。”道君有些擔心地喚了夏清陽一聲,“那不是你的錯。”
夏清陽此時已經聽不見什麼了,她滿眼都是電影回放似的畫面——
沾血的刀尖,微微顫抖着刺進對面人的胸膛裏。溫熱的血液濺滿她的衣服、袖子,濺到她的臉上,怎麼也洗不掉。
周遭橫七豎八躺滿了屍體。
他們都面朝着她的方向。
而對面那人是什麼樣的表情呢。
……
夏清陽猛地睜開眼,手心裏全是冷汗。
忽然,她覺得手指被什麼碰了一下。低頭一看,是浩成天帝遞來的杯子。
她當是茶水,就端起來喝了,不料竟然是酒。
“咳咳咳……”
“慢點喝慢點喝。”浩成天帝不忍地道,“就剩這一瓶了,浪費一點孤都會心疼的。”
“對不起。”
夏清陽咳出了一點淚來,稍捂着嘴問,“但是,這和上次的酒,是同一瓶嗎?”
“是啊。”
“那怎麼味道不一樣……”
她記得上次喝的時候,只覺得清冽可口,還有些讓人慾罷不能的清香。
而浩成天帝似乎對此早有所料,還問她這次喝它是什麼味道。
“辣。”辣得她甚至到現在都有點想要飆淚,“還有苦和澀。”
“嗯,那就是了。”浩成天帝一笑,“這種酒的特點就是,會品人心。你此刻心裏是什麼感受,這酒喝到嘴裏就是什麼味道。”
夏清陽怔然。
所以之前那次,是因爲她創出了第一招刀法,心裏舒坦,喝這酒時,才覺得它清香宜人,是世界上最好喝的酒嗎。
“那浩成前輩喝它是什麼味道?”
“……”
浩成天帝沒有回答這個問題。
他又給自己倒了個杯底,轉而問起她,之前到底經歷了什麼。
“我殺了我的朋友。”
-
這是夏清陽在之前某個SSS級副本的經歷。
關於遊戲的背景因素,不便與浩成天帝說得太明白。
但那時的情景,其實與當下沒什麼不同。所以她只需要稍微換一種方式描述,浩成天帝不難理解發生了什麼。
在那次副本里,玩家依照規則臨時組成小隊,與其他小隊展開爭鬥。
漫長又艱難的任務過程中,夏清陽的隊伍從相互猜忌,到知根知底,再到彼此信任,慢慢建立起了把後背都交託給對方的情誼。
他們甚至約定,離開副本後再一起喝酒,彼此介紹好朋友認識。
然而,在副本即將結束的時候,遊戲發佈了最後一項任務。
讓他們自相殘殺。
最後只能活下來一個。
“所以,你不得不把同伴殺死,換取自己活命。”
夏清陽說不出口的結局,浩成天帝替她道了出來。
夏清陽沒出聲。
此時,她難得坐沒坐相,整個人幾乎耷拉在腿面上,扶着額頭。
她知道,現在在直播中。知道爲了當那個精神支柱,自己不該這樣。
但當幾乎一樣的場景,再次在她面前出現,她實在做不到無動於衷了。
兩年前,她就聽浩成天帝講過凱文和俠客的故事。
凱文隱藏在平靜之下的悲痛,她一清二楚。因爲她也走過一模一樣的路。那種無力感,內疚感,不是一句“不是你的錯”就能化解的。
她也不是神,不可能永遠能巧妙化解僵局,讓所有人都happyending,都快快樂樂地活下來。
活着的人會被罪惡感折磨,會午夜夢迴時流着淚驚醒。
那是因爲他們都記得。
她如今完全能理解,爲什麼顧司南說他變了很多。也理解爲什麼,孟行要斬斷所有人情往來,讓自己成爲一座孤島。
壓在他們身上的不是歲月。
是痛苦的記憶。
現在,又來了一次。
這次她雖然不是親歷者,可天帝與魔尊都與她亦師亦友,她卻什麼都做不到,只能無力地接受即將到來的現實。
這種凌遲一般的痛苦,和之前是一模一樣的。
但她又知道,她不能把這些情緒表現出來。
至少不應該在浩成天帝面前。
“呵……說到這個,孤有時,還挺羨慕你們的。”
聽到笑聲,夏清陽肩膀微動,緩緩擡起頭,看向說出這話的浩成天帝。
羨慕?
“因爲你們能品出這酒的苦味。”浩成天帝朝她一笑。日頭徹底落下,世界不知何時,歸於寂靜與黑暗。
屋裏沒有開燈。只有清幽的月光灑進窗櫺,照亮兩人的側臉。
“你剛不是問孤,孤嘗這酒是何滋味?其實,一直都只有一個味道。”
浩成天帝的本名,是金闕無妄彌羅無憂帝。
無妄無憂,是他自初生時便帶着的賜福。
所以他生來就感受不到苦痛執妄。
所以當初在凌霄寶殿上,應羅魔尊殺到他面前,流着血淚問他,爲何殺自己父母師長時。他也能平靜,甚至面帶微微笑意地告訴應羅魔尊,因爲你們是魔道,與正道天生對立。
所以哪怕此刻,他品這酒,都是甘甜如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