飄天文學 > 夜闌京華 > 第 40 章 第三十九章 古都夏日長(1)
    1930年,初夏。

    二叔走後,她像沒了親人,覺得何二府是個傷心地,便搬到一個小四合院裏住。

    是個小小的一進四合院,屋頂可乘涼。

    北平的這一片四合院屋頂連着屋頂,尤其在夏日一眼望出去,就是灰瓦連着灰瓦,濃綠接着濃綠,往遠了去看,是城牆城門摟。

    她常在屋頂的藤椅上坐着,看遠處連綿不絕的灰瓦和綠。

    今日鄧元初早她一步到四合院,在屋頂喝了半盞茶。

    她看到他將手裏的《京報》疊起來,不禁一笑。

    在29年,京報再次復刊了。她當時聽聞復刊的消息,只想到生生不息四字。

    “你看報極不小心,還不如胡經理。”她坐下。

    胡盛秋對京報的感情極深,時常關注,但十分小心謹慎,捐款去報社都是匿名的。尋常時候看報紙,也都在無外人的地方。

    “自從被通緝歸來,我越發不掛念這肉身了。”鄧元初悠哉道。

    北洋政府消失後,外交官員們有的被聘入南京國民政府,有的遭到通緝,無法回國。鄧元初在兩年前也是身負通緝令,逃亡了兩年,在澳門避難。

    其後,她打聽到有外交官的家人反覆送錢,打通了路。她便想辦法,通知鄧元初的家人,讓他們在上海打點,怕他們錢不夠,更附上了數萬元支票。

    鄧元初的通緝令不久作廢。

    他一從澳門回來,始終謹記着謝騖清的叮囑,不問政治,一心外交,對外護國。於是藉着這次打點的關係,再次憑着過人的外交經驗,回了外交部。

    “今日來,你猜是爲了什麼?”鄧元初問她。

    她搖頭。

    “我們的威海衛要回來了。”鄧元初笑着說。

    她驚喜:“真是一樁大喜事。”

    “是,大喜事,”鄧元初抿了一口茶,無比舒暢地說,“就在幾個月後,十月一日迴歸。”

    租約早就到期了,英國一直拖着。

    外交官們從22年起開始談判,談了多年,終於等到這一日。

    兩人聊完喜事,鄧元初又感嘆起來:“那個賠款,還在談。不知道談到何年何月。”

    他說完,又道:“不過,現在往回看,外交形勢真是千變萬化。因爲蘇聯成立,所以免了我們的賠款。還有德國,因爲我們一戰勝了,就不用還了。上一輩談這個的人,一定想不到,如今我們談到了幾國退款。”

    “外交是一代代外交人的接力賽,沒有終點,只有過程。”她笑。

    “是,”鄧元初附和,“這不是一個有終點的賽程,就是一棒棒跑下去,有時候遇上泥溝了,有時候好運氣搭上汽車了,餓着肚子要跑,喫飽了也要跑,被罵要跑,被誇更要加勁跑。”

    “你倒是適合做外交。”她笑。

    “可惜大環境還不夠好,”鄧元初說,“國際上女外交官鳳毛麟角。我覺得你二叔和哥哥培養你做生意是考慮到這點的。起碼做生意,可以藏在後邊。”

    “我也在幫你,”她笑,“等實業起來了,那些國家對你自然臉色就好了。”

    鄧元初也笑:“何二小姐多辛苦,我等着受你的幫。”

    兩人相視一笑。

    絲毫不像兩個曾經都逃過命、避過險的人。

    鄧元初走後,她在酷暑裏坐了會兒。

    今日不知怎麼了,聽知了叫也煩,竟坐不住。

    她下了屋頂,回房間換了簡單的絲質銀白色中袖長裙,在大鏡子前挑了許久的首飾,最後將珠寶盒裏的那對紅玉耳墜兒拿出,戴上。

    她摸着耳墜兒想,或許因爲見到鄧元初,想到了他。

    三年,足夠發生無數翻天覆地的事。

    如今北京已更名北平。

    參與北伐的軍閥和將領紛紛倒戈,和南京政府打了一年又一年。

    而這三年裏,他和謝家人都像消失了。

    在她的生命裏沒留下一絲痕跡……

    何未在院子裏叫人備車,本想去航運公司辦公室,但想到這幾日總有軍閥的幕僚過去,想和她談天津港口的合作……

    她改了主意:“去積水潭吧。”

    斯年今天學校開運動會,放學早。

    六歲的女孩子,穿着淺月白竹布衫和黑色裙子、白紗襪與小布鞋,揹着個乾乾淨淨的白色小布包,正進了院門,一見她要出去,書包都來不及放,便跟着上了車。

    “我們班上幾個同學退學了,”斯年說,接過來何未給她的白毛巾,“說要去南京。她們說,馬上南北對立了。年紀最大的那個,我給你講過的,叫邵問東,他說其實東北軍在觀望,看誰贏了,就幫誰。”

    “你們小,沒見過幾個月換一個總統的日子。看着就好,不必多聊這個。”她爲培養斯年的邏輯思維,和她說話慣來是和同齡人交談的口吻,一開始斯年總是聽不懂的,慢慢就能跟上她的思路了,思考能力超出常人。

    她隨手拿起報紙看,上邊有幾篇分析29年美國經濟危機的文章。

    他們做海外航運,她常看些國外時評。

    斯年從藤編的報紙籃裏看到兩張照片,其中一張是當年北伐勝利時,各大軍閥的大合照,每個人穿着的軍裝樣式都不同。

    斯年留意的是那些人身上的軍裝。

    小女孩子辨認許久,發現沒有一個和謝騖清當初那張照片一樣後,神色黯淡下來。但也僅是沉默着,這幾年,她想爸爸了連照片都不敢看,怕勾起何未的傷心事,更別說開口提了。

    在酷暑裏,她們進了新開張的茶樓,到了茶館二樓。

    過去不讓在內城開娛樂場所,如今都一個個開起來了,也離家近了不少。

    此地曾是皇家的洗象池,其後和運河斷開,就成了名副其實的野水。如今,叫積水潭,離百花深處不遠……

    今日不知怎麼了,一直想到和他有關的。

    何未摸着耳垂上的紅玉耳墜兒,忽而想到恭王府一排紅燈籠下的男人身影……樓下平臺上評書先生正說着《七俠五義》,一拍醒木,將她驚醒。

    她手裏打着個扇子,扇着,想扇去心裏的難過。

    “斯年呢?”她問。

    身後沒人答應。

    回頭看,扣青竟也不見了。

    腳步聲上來,扣青指着樓下,結巴地幾乎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:“小、小、小姐……二、二、二……小姐……”

    這丫頭有幾年沒結巴過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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