飄天文學 > 夜闌京華 >第 49 章 第四十八章 北平暮色濃(2)
    林驍已在院子裏忙上了晚飯。

    她和他住了兩日,覺察到如今他爲養內外的傷,喫的全是林驍親手熬煮。既林驍已挽起袖子下廚了,交給人家更好。

    “幼時入京,我和三姐一起來的,”他望那面相片牆,見到叔叔嬸嬸的合照,“嬸嬸是北京人,和你一樣。她帶我們從正陽門入城,城樓還是燒剩下的廢墟。”

    謝騖清說着她沒出生前的事。1900年,正陽門因八國聯軍入侵被燒燬。

    何未生在清末,對幼時的四九城印象不深,依稀記得姐姐們珠翠滿頭,胭脂塗抹得重,面頰上總是兩片紅。她年紀小,不戴珠翠,只是臉夾在元寶領當中,脖子上沉甸甸地掛了個項圈兒,扭動脖頸都費力氣。

    那年秋天,爲賞楓葉,一大家子往香山的靜宜園去,馬車一串望不到頭。那裏有昭寺,有七級浮屠塔,大鐵香爐。她初見二叔,他穿着古怪的西裝,走在何家宗親之後,在那一個個灰袍子、紫金袍子當中,格外打眼。

    那些戴着皮帽的宗親攏着手,一個個走過去,因在宅子裏都病懨懨地躺着抽大煙,走起路來虛弱乏力的步伐像,睜不開眼的神態像,彷彿都是同一張面孔,分辨不出哪個是哪個。

    唯獨後頭這個二叔,面上溫溫和和的,眼睛裏有亮光。

    她在白石階的上頭,悄悄在暗紅的雕花排門後,望外頭。那羣宗親走在臺階下頭走過去。孃的貼身丫鬟耳語說,那就是剛留學回來的,二少爺。那時祖父尚在,二叔這輩仍是少爺。

    丫鬟又說,八國聯軍進來那年,二少爺運米進斷糧的北京城救災,被對家誣告走私米糧,關起來打了幾日夜,如今不能生養了,宗親們商量過繼個孩子給他呢。

    那年何家錢莊生意鼎盛,尚未有何家航運。

    宗親們商量來商量去,沒人願過繼孩子給何知行,此事不了了之。

    她再聽說二叔,是偷聽親爹和娘閒聊,親爹憤懣地說二弟鬧革命,惹了禍,逃去了海上。

    謝騖清草草用了晚飯,回臥房小憩。

    何未掩上門,到院子里納涼。

    林驍打了盆水,準備洗把臉。他從回到百花深處,忙裏忙外,汗出了好幾身。他的手剛剛探到水裏,瞧見何未,剛沾溼的手立刻從水裏抽回來,在襯衫上擦了擦:“要我進去?”

    她擺手:“他睡了。”

    林驍靦腆笑笑,想端着白銅臉盆去一旁洗。

    “直接洗好了,”何未笑他,“怕什麼?”

    “林副官是見過世面的,”扣青拿着斯年換下的小襖裙,用木勺子在水缸舀了半盆水,澆在衣服上,“怎麼在我們面前洗臉都不敢?”

    林驍見女孩子就臉紅,被揭穿了心中的羞怯,反而不好再扭捏。他捧了兩把水撲到臉上,用毛巾擦乾了。

    “交給我洗吧。”林驍說。

    “我可是正經工作,領工錢的,”扣青說,“林副官是領軍餉的,各司其職纔好。”

    扣青不想吵到睡覺的人,端着水盆,去大門口外,坐着小板凳,在石階上搓洗起來。

    何未拉林驍在院子的石凳上坐了。

    他們從天津來的那批人沒來百花深處,去了東交民巷的使領館區。

    “認識好多年,沒和你認真說幾句話。”何未打着扇子,見林驍身上冒汗,將石桌上老伯用的蒲扇遞給他。

    林驍接過來,握着蒲扇對她笑:“我不愛說話,許多兄弟認識十年了,都沒大聊過。”

    他怕冷場,努力找尋話題:“營救少將軍時,我見過何家長江航運的船,真大,”他欽佩地說,“還有省港航路,二小姐這幾年,幫着送了我們不少人撤退到港澳避難,我們的人總說,那是一條救命的航路。”

    林驍似有許多話想稱讚她,想了想,擔心問:“這對二小姐會不會有危險。”

    “這種世道,做什麼不會有危險?”她笑,輕聲說,“何家航運從過去就是幫着救革命黨的,你不知道?”

    “少將軍說過。”林驍未料何未如此坦誠。

    當年二叔身爲革命黨,被迫逃到海上,被人救,由此萌生了做航運的想法。何家未記錄在案的生意,全憑叔侄三人的腦子記,記路程記通關的時間,唯獨不記姓名。多年來救走、送出的革命人士不計其數。

    “少將軍說,航運你看得比命重,你沒辦法跟他走。開始我還不明白,這幾年看清了。”

    “少將軍把你看得也比命重。”林驍說。

    她笑。這話由他身邊人說,意義不同。

    “當年,”林驍兩手握着蒲扇柄,思慮再三,說,“三小姐和少將軍都在金陵。三小姐想見你,她說,一家四姐妹只有她沒見過弟妹,就悄悄去了。”

    何未笑容凝住。

    “少將軍一直想辦法救你們,三小姐被槍殺後,他不敢再等,拿自己換了你。”

    金陵四月槐香盛,滿城花落滿地白。

    何未回到正房。

    謝騖清帶隨行衣物書籍的鑲鐵大板箱貼牆立着,在棕皮沙發旁。她怕地滑,前一日從天津發電報回家,讓管家帶了幾卷地毯,墨綠的,鋪展在地面上。

    足音被地毯吞了。她輕掀珠簾,到牀邊坐下。

    謝騖清睡時襯衫釦子都不解,規整的彷彿隨時要起來,拿了軍裝上戰場。

    她的少將軍,爲了她,甘願死。

    躺在牀上的男人突然伸出手,握住她的。

    何未心微顫:“沒睡嗎?”

    “我睡覺輕。”

    何未挨着他躺下。謝騖清挪動身子,爲她騰出半張牀。

    “你三姐……”她說。

    他覺察出她對三姐的興趣。

    “三姐,是我們家最反骨的人,”謝騖清輕聲講,“我父親是老派的人,人的眼界和思想都有侷限性,他當時支持反袁,袁世凱死後,不支持南北開戰。他認爲,仗打太久了,不該再打下去。他的兵權最初就是被三姐騙走的,騙到了我手裏。後來,南方軍閥坐大,各省鴉片氾濫,他纔想通了,仗還是要打下去的。”

    謝騖清想到了三姐離開的前一年:“26年,雲南終於修了第一條公路。三姐就對父親說,你看,若不是稅收都落到軍閥口袋裏,這公路早該修成了。”

    哥哥也說過,人的思想有侷限性。她想。

    謝老將軍的一生絕大部分都在前朝,他能一開始就支持反清反袁,已是不易。

    “她被保送到上海裨文女子高中,離家遠,母親不放人,沒想到她留下一封信,就要挾父親的副官送她去了上海,”謝騖清笑着說,“父親的副官心裏喜歡她,被她發現,反而成了一個把柄。”此事每每被父母提及,都要說笑上許久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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