飄天文學 > 夜闌京華 >第 59 章 第五十八章 雁歸萬重浪(4)
    那天法領事館的人到得及時,是謝騖清的手筆。

    這讓她聯想到十七歲於天津法租界,她求助的電話出去後,謝騖清冒險而來。他們兩人倒是和法租界結下了緣。

    何未抵滬的消息傳出,拜訪名片不絕。她以心情不佳婉拒,全身心投入到繼清身上,過了十日,扣青拐着彎提醒她和斯年多交流,女孩子本就懂事敏感,若察覺弟弟的到來讓媽媽冷落自己,怕要傷心。

    何未未答,吩咐扣青準備一餐豐盛的,召應恪今夜到。

    “召公子又來?”扣青詫異。

    “我請他來的。”

    扣青心生疑惑,總覺有事。

    召應恪帶來煙臺的海棠果。

    他看何未見到海棠果的欣喜,仿若回到幼時,她於書房讀古文,咬着這果子問他,是否到過煙臺。他生於書香門第,她國文功課差,初見那日,摯友何汝先便讓何未勿要放過這等人才,拜個師。穿着青色襖裙的女孩子,起初不肯,等他跟汝先離開正房,青色身影追出,立在抱廈的屋檐下,急急喚他:“召先生,召先生。召應恪,召應恪,你站住。”

    他和汝先走到假山處,相視一笑。兩位青年才俊齊齊回頭。

    她有她的堅持,不肯邁出抱廈半步,但還是小小聲地說:“我哥既說你是才子,那一定是大才子。若不嫌,教我兩日,教過大考就好。”

    召應恪望着兩手背到身後、訕訕而笑的女孩子,含笑點頭:“好。”

    “我這個妹妹最擅口是心非,實則心虛得很,”何汝先道,“她巴不得有個好老師教。否則,過不去期末大考,就沒法子隨我去南洋了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餐桌旁,五彩玻璃上倒影着燭光。

    召應恪端詳何未面色,略安了心:“那晚我回去南京,擔心你醉酒傷了身。今日再見,算是放下心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想做一件事,”何未說,“須召委員幫忙。”

    召應恪笑:“你我之間,不談幫字,只管說。”

    他怕逾禮,補充道:“只看汝先的面子,我都會幫。”

    “須你的車,替我送繼清和醫生一起登船,”她輕聲說,“謝騖清的朋友稍後過來,幫我接應孩子。這艘船走海陸,到廣州再轉省港航路,送至香港。”

    “沒出滿月,你這個媽媽……”召應恪欲言又止,“可捨得?”

    她搖頭:“說實話,不知道。我全副心思都在行程安排上,沒敢往分離之後的事上想。”

    重重監視下,養一個“不存在”的孩子遲早會暴露。她須當機立斷。

    “何時?”召應恪問。

    “今夜。”

    召應恪沉吟片刻:“好。”

    召應恪持筷,爲她添菜:“整晚心事重重,不見你喫幾口。既決定了,先把這餐飯好好喫完。”象牙白的筷子握在男人手裏,他沒停下爲她添菜的手,上回同席就餐,還是在她十八歲生日前夜。

    “你幫我太多次,不知該如何謝。”她內疚說。

    “方纔不是說了,爲了汝先,我都會幫,”他答,“無須想太多。”

    說完,召應恪微笑着又道:“再說,我也曾做過你幾日老師,這種情分也該伸援手的。”

    像爲她寬心,召應恪跟着又道:“更何況,當初我強行在你院子住了三日,害你被流言所傷。之後做得這些,全當作補償。”

    時隔多年,召應恪突然提到前緣。

    何未欲啓口,他先道:“我一生瞻前顧後,被家族捆綁,爲禮教束縛,那幾日想徹底隨心意一回,陪你幾日就放下。還是年輕氣盛了,未曾顧及到你一個女孩子的聲名,也算一憾。未未,爲這個錯誤,你都不該對我道謝。”

    何未搖頭:“過去的,早忘了。”

    大門門鈴被人撳響。

    “我去抱繼清。”她離開餐桌。

    繼清睡得正沉。

    何未不忍開燈吵醒他,於黑暗中附身,在無人的房間親了親他的小額頭。奶香從襁褓裏透出來,她強壓了淚意,把小人兒摟到懷裏。

    那夜,召委員自南京趕來探望何二小姐。

    經二小姐引薦,召委員與法領事館的人結識,席間相談甚歡。當夜,由警車開路,召委員送新朋友前往港口登船。

    何未在小陽臺上佇立,屋裏冷冷清清,隔壁花園歌舞昇平,像兩個人間。

    青白的月光照到圍欄上,一雙小手摟她的腰:“還有一個清。我還在。”

    她低頭:“帶你出去走走?”

    斯年訝然,開心點頭。

    從到上海,她和斯年藏在不起眼的獨棟小樓小院,頭回跨出院門。

    這條小路藏在濃碧的梧桐樹影裏,隔壁那幢老洋房裏住着清朝重臣李鴻章的後裔,往內走,有天津四大買辦的後人,附近還有袁世凱家人的洋樓。街靜,路窄,名人多。

    斯年仰頭,瞧着路燈下的梧桐樹:“從屋裏看這些樹,和走在底下不同,”她觀察道,“南方的樹都這樣矮嗎?”同北方的楊樹柳樹一比,枝葉茂盛,樹幹粗,彷彿一把把遮天的碧傘。

    黑色四門別克駛過,開得急。何未拉斯年,往旁邊躲。

    車停到兩扇閉合的黑鐵門前,下來一個身影,跑到大門處,急切叩門。斯年見過大世面,好奇於轎車裏的人不穩重,駐足瞧。

    門一開,喘着氣的西裝男人低聲說:“關外出事了。快,帶我進去。”

    大門被關合,慌慌張張的沒鎖上,留出一道縫,能見到人一進去就迫不及待以跑代走。

    這就是九一八當夜,她在滬上感受到的氛圍。

    一年前的九一八,東北軍入關,入駐北平。一年這夜,東北軍的統帥正在北平,請英國大使看梅先生唱戲,接電報後,匆匆而去,再未露面。

    不抵抗命令隨即下達,東北軍撤往關內。當年在濟南的繞路而行,如今在東三省的不抵抗,這懦弱如一脈相承。

    “就沒有人願意爲國而戰嗎?”斯年問。

    她拿着一份報紙,給斯年看,那上頭有關於東北抗日的文章。

    不抵抗命令下達,次日凌晨,有東北軍將領抗令:“敵人侵我國土,攻吾兵營,斯可忍,則國格、人格全無法維持,而且現在官兵憤慨,都願意與北大營共存亡。”

    由此打響了抗日第一槍。

    東北軍撤退時,亦有東北軍將領脫離軍隊,留在了故土。更有爲守護家鄉而拿起槍的民衆,還有正在被南京政府圍剿的共產主義者,在東三省組織游擊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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