飄天文學 > 夜闌京華 >第 61 章 第六十章 月是故鄉明(1)
    短暫的寂靜後,謝騖清問:“有沒有浴室?”

    嬰兒太小,他只能遠觀。謝騖清於三等船艙住了幾日,沒條件沐浴,到了港口碼頭,徒步到祕密交通站,除了傷腿消毒,周身沒消毒清洗,不敢靠近自己的兒子。

    蓮房領他去了一間小浴房。

    浴缸旁的金屬架子上,搭着他於京中習慣穿的白襯衫和軍褲。“小姐讓準備的,怕將軍來了,沒衣裳換洗。”

    沐浴後的謝騖清,於瓷白浴缸邊沿坐了。

    磚灰色菸灰缸旁,擺着飛艇香菸和一盒火柴。他撕開細長的銀封條,打開香菸盒,輕在掌心敲出了一根細白的香菸。

    他的西府海棠還記得,百花深處的多寶格隔斷牆內,那個瓷碟裏的香菸牌子。

    得妻如此,此生何憾。

    謝騖清抽到一半,把香菸斜擺在菸灰缸上,翻找出剃刀,把面頰刮乾淨。他對着鏡子,以兩手將額前的發向後理,露出一雙眼眸。

    蓮房沒留在臥房,將全部時間給了初次見面的父子。謝騖清趿拉着皮拖鞋,離開浴室,半靠在牀頭,看着從搖籃抱出來的小娃娃。

    眼睛像他,丹鳳眼。鼻子和嘴,像未未。

    “你媽媽很想你,知不知道?”他低聲對繼清問。

    “日後,要孝順她,”他對兒子說了第二句,“照顧她。”

    小人兒攥住他的手指頭,攥得極緊。

    素未蒙面的一大一小兩人,沉浸在這種無法割斷的血緣關係裏。謝騖清想象不到,未未如何生下這樣大一個孩子。他俯身下來,親了親孩子的面頰,奶香滲入他的骨血。

    戰場殘酷,他無法帶一個孩童在身旁。

    戰區的人都選擇將妻子和幼子送走。如若夫妻二人皆要上戰場,則託付給友人、紅區的老鄉家寄養……有人自此再沒見過親生孩子,骨肉分離。與之相比,繼清已是幸運,有能照料看護他的香港何家。

    “等仗打完了,帶你回貴州,”他輕聲道,“去看家裏人。”

    自鴉片戰爭被割讓給英國人後,香港人既不認同自己是大清子民,亦不認爲自己是英國人,還是沿襲了廣州的民俗文化。這幾年來這裏的人除了爲避難,就是想賺錢餬口。

    他趁繼清睡了,離開公寓,獨自踟躇在香港最繁華的皇后大道上。

    此處黃包車伕喜好戴個大斗笠,着布褂子和及踝的長褲,三兩聚在一處等生意。

    英國人僱傭的印度兵吹着小號,正在街道正中游行。因香港氣候炎熱,印度兵們戴着頭盔,上身軍綠短袖,光着腿穿着高筒長靴,踩着白色小軍鼓敲出來的步點,在軍官英文的號令下,立正、整隊。

    民衆圍觀一旁,謝騖清隱在人潮裏,在一個石柱子下聽人聊到關外,談論關外戰爭。他在北伐前,長住廣州,精通粵語,聽得懂。他兩手負在身後,聽尋常的租界民衆憂心內地,是否會像印度一樣,徹底淪爲殖民地,說到後頭,竟開始爭論是做英國殖民地好,還是被日本人佔領更好。

    戴着禮帽的年輕男人,現身石柱旁。

    “舅舅。”吳懷瑾低聲道。

    “嗯。”謝騖清看着印度兵邁着正步,替英國人巡視中國土地。

    吳懷瑾方纔也在,深知謝騖清爲民衆言論而心情低沉,陪着舅舅,站在石柱旁。

    “在歐洲曾有人類動物園,”謝騖清低聲說,“他們侵略土地,帶走當地土著人,像動物一樣圈養起來,被人賞看。失去土地和家園,下場只有一個,沒有好壞分別。”

    他轉過身,看到臉上有着一道舊傷疤的外甥。

    吳懷瑾自幼崇拜舅舅,被謝騖清仔細看,臉一熱,笑着道:“母親說,這條傷疤來的好。不然和舅舅過去太像了,分不清。”

    舅甥二人久別重逢,立在石柱旁,交流着上海到香港、汕頭和青溪的祕密通道。說到後頭,吳懷瑾從洋裝內口袋掏出了一個色澤青碧的翡翠獅鈕印章:“先前繳獲來的,刻了妹妹的名字。有機會,替我送給她。”

    吳懷瑾補充道:“只見過一回,卻將她嚇哭了,心裏過意不去。”

    謝騖清接到手裏。難得這孩子討好誰。

    十日後,謝騖清悄然離港。

    他照舊粗布短褂和布褲子,自香港仔離港。這是香港幾大港口之一,走帆船和漁船,謝騖清乘的漁船離港前,港口飄着細雨。

    上百艘揚着帆的木船停靠在岸邊,他隔着白帆,遠望碼頭。飄揚在風裏的異邦國旗,格外刺目。

    ***

    從何二府重新有了煙火氣,何未一改過去深入簡出的習性,常出入六國飯店和社交場。

    她一回來,北平辦事處有了主心骨。

    何未該花錢花錢,該疏通疏通,很快將胡盛秋從牢裏贖了出來。但因爲有航運和紅區私通的傳聞,許多先前的骨幹都辭職走了,缺能用的人才。

    如今的燃眉之急,是招人,維持航運運行。至於何家的事,稍後再處理。

    這一日。她在書房內,整理好最後一箱資料,扣上金屬鎖,囑人貼上封條,送往香港。

    “召家小公子,在門外等着見你呢。”扣青挑起簾子。

    他?

    何未讓扣青準備茶點。

    跨入書房門檻的,不止召應升,還有昔日和他一同被何未藏在宮裏,避過禍的老同學。兩人不知怎地,見到何未仍有羞愧之意,兩個大男人遲遲未開口,倒是何未先笑了:“你們是聽說航運辦事處招人,來幫忙的嗎?”

    她見兩人眼底的喜色,料想猜對了,於是道:“猜對了最好。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,先抓緊熟悉起來。你們兩個是有學識的人,容易上手。”

    她掛了電話給辦公室,叫胡盛秋來接人。

    “二小姐倒是有人脈在,”胡盛秋見尋了兩個好幫手,心下大喜,笑着道,“連招人都如此容易。”

    “這是舊緣,”她道,“不只有我的功勞,還和某位少將軍有關。”

    今夜,何家九爺於廣德樓包場,爲何二小姐慶生。

    其中三個包廂留給何家各房。

    何至臻一人就佔了一間。她自跟了東北軍的一位高級軍官,就如平地踏青雲,地位扶搖直上,成了何家各房眼裏的貴人。如今東北軍退回山海關,常駐北平,雖被國人戳着脊樑骨,卻照舊是北平最有權勢的一支。

    何未晚到了十分鐘,她仍然是一身白絲絨長裙和狐狸圍領,進了廣德樓。

    京津名伶,盡數捧場,名牌於廣德樓外掛滿了整面牆。這場面已許久未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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