飄天文學 > 夜闌京華 >第 66 章 第六十五章 月籠山海關(3)
    青石地磚上的石紋深淺不一,彷彿有文竹香。

    “我是心甘情願幫你的,”她輕聲說,“那時對你,沒有非分之想。”

    謝騖清不禁笑了。

    “有何好笑的。”

    “只是好奇,”謝騖清道,“二小姐何時對謝某有了非分之想。”

    “總是比你晚的。”她答。

    “是嗎。”

    謝騖清微頷首,他離開椅子,來到何未的臥榻,挨着邊沿坐下。他右手撐在膝蓋上,笑着看何未。何未瞧着他的臉,手擡起,摸到的眉眼、短髮。短髮間,尤其在他的耳後,已見依稀白髮:“除了有白頭髮,沒變過。”

    “當初你在這屋裏等着我,想到沒有,如今你和我都有了一個親生兒子?”她輕聲問。

    “初入京城,危機重重,”他道,“未敢肖想。”

    謝騖清從未到過何家船運在京的辦事處,喫罷早飯,他跟何未的車,前往宣南的船運公司。一個不大的四合院,和百花深處不同,正門外立着黃銅色的門牌,門樑上亦有牌匾,上爲何之行親筆書寫的:何氏航運。

    小院內,搭着避雨棚,石路兩側皆是池塘。

    金白、赤紅的錦鯉擺着尾,自石徑下游過。二小姐雖在四九城內傳聞多,但從未親自帶男人進辦事處,召家大公子來,也須正經在門房遞名片,走正經流程。

    今日一個面生、消瘦的男人不緊不慢走着石徑,賞着錦鯉,引得門房和辦公室內的幾個小年輕在玻璃窗後,探頭偷看。

    “小時候,二叔沒買宅子,我和他,還有哥哥便住此處。”她輕聲道。

    何未帶他繞到院子一旁,那裏有個黑鐵欄杆的扶梯,通向屋頂。北平的四合院,屋頂又是一番風景。謝騖清和她上屋頂,有一老舊藤編躺椅,於初夏日頭下,孤零零擺在那兒。何未不說,他未問,也約莫知曉這是何知行的遺物。

    一盞茶後,樓下跑上來兩個男人,有爭先恐後的心思,卻有着屬於讀書人的禮貌,不願當衆失禮。

    “少……”先站到屋頂平臺上的召應升,雙眼泛紅,又是笑,又是激動地想落淚。他把“將軍”二字吞了回去。召應升兩手在身前交握着。

    另一位成熟男人亦是如此。胡盛秋幾度啓口,都被翻涌的心情堵住喉嚨,最後搖着頭,笑着道:“平安就好,少……謝先生能平安就好。”

    何未彷彿見到兩人身後,曾經一個是被運貨箱送到天津,於法租界酒店房間面見謝騖清的少年。少年曆經磨難,被軍閥追殺、遜清朝廷的老太監折磨到形銷骨立,憎恨這個世間,眼裏不見光;而另一個逃不開四九城,被逼到六國飯店躲藏,和幾個懷揣着同樣志向的同僚,擔心見不到明日的曙光……

    而今日,兩人仍活着站在此處,成爲運送抗戰物資、掌控戰時航路的核心骨幹。

    “他們剛在天津港完成了一次大遷移,”何未笑着道,“戰時遷移,貨運、兵士和尋常百姓,想在一個小小碼頭按時登船開船,可不是那麼容易的。人和物的調度是一門學問。”

    “二小姐教授的好。”胡盛秋立刻道。

    “是,是。”召應升附和。

    樓下,有人笑。

    何未對這個聲音熟悉得很,等人走上來,恍惚瞧了許久,認出留着鬍鬚的白謹行。關外抗戰的他,比同齡的謝騖清稍顯蒼老。雖蓄了鬍鬚,眼中仍像盛夏荷塘的湖光。他站在樓梯的拐角處,樹影和陽光交界成一條線,落到他腳下。

    白謹行的出現,讓兩位仰慕抗日將領的“少年”愈加心緒難平,張羅着添茶倒水,推着自行車出去買時下北平最時興的茶點。何未拉住其中一個,耳語囑咐兩句,讓他們去了。

    “這兩位,倒是熱情。”白謹行被他們弄得啼笑皆非。

    謝騖清沒點破,和白謹行相對落座:“熱河的情況如何?”

    “十分好,”白謹行的笑容盡在臉上,“好到不能再好。幾位將軍振臂一揮,宣佈成立抗日同盟軍,已聚集了七八萬人。”

    抗日同盟軍集結在張家口,白謹行自東三省轉移到了河北省。

    他昔日追隨的一位吉姓將軍,就是北路的前敵總指揮。“他當年被南京政府收編了,派遣去圍剿紅區,本人極力反對內戰,主張抗日,後來被革了軍職,強行送出洋考察,”白謹行說,“一二八淞滬抗戰後,激憤難平,回國入黨,決心開始抗日。”

    這位將軍,何未從鄧元初口中也聽到過一回,其後帶着崇敬與好奇,託胡盛秋買到其出版的《環球視察記》。胡盛秋當時說,著書的將軍出洋前,曾在寧夏省任省主席,對大西北感情頗深,著書立說爲喚醒國人和當局,建設西北。

    環遊大半個世界的武將,爲喚醒國人而著書,爲抗戰而歸國,如今人就在張家口。

    白謹行對西北軍信心滿滿,短短時間匯聚了七八萬人。

    他說到興起,熱血難平。初夏的風,把他布袍子的下襬捲起,露出腳底下的長靴。

    “倒是捨得穿軍靴了,”謝騖清揶揄他,對何未解釋道,“他從脫離西北軍之後,就沒再碰過壓箱底的軍靴。”

    “要去各地軍閥手裏籌兵的,須底氣,”白謹行笑着道,“平日穿不得,尤其在關外,風雪裏埋伏着打倭寇,這麼硬挺的軍靴穿不得。”

    腳步聲打斷他們。

    胡盛秋提着一個紅棕色木質食盒,上了屋頂。他識趣得很,放下,對兩位將軍謙遜地笑了笑,便下去了。

    “這是——”她打開食盒的蓋子。

    “果子乾。”白謹行瞥了眼食盒內的三個帶着白瓷蓋兒的小碗。

    何未訝然:“你如何猜到的?”

    “某位對着部下,”白謹行低聲道,“常說到四九城夏日的果子乾,冬日的霜腸。”

    “這裏於他,已是第二故鄉,”白謹行跟着道,“思鄉亦思妻,卻不好常掛嘴邊,攪亂軍心,可憐的一個人孤零零啊,只好回憶回憶北平的喫食。聊以慰相思。”

    何未的心輕一跳,瞥他。

    謝騖清笑着,嘆氣,搖了搖頭。這對異姓兄妹每每相遇,都要將他謝騖清的前塵往事抖落出來。

    白謹行入北平,面見幾個老軍閥部下,說服對方支持抗日聯軍,順便親自帶密報給謝騖清。密報帶到,吃了兩口果子乾,放了湯匙。女孩子家喜歡的味道,不是他喜歡的,更不是謝騖清喜好的。甜且膩人,倒似面前這對時不時眉目交流的小夫妻。

    白謹行以眼風掃謝騖清,謝騖清含笑道:“真材實料的杏乾和甜柿餅熬出來的糖水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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