飄天文學 > 夜闌京華 > 第 69 章 第六十八章 血祭英雄靈(2)
    夕陽西下,殿內光線曖昧難明。

    “要點燈嗎?”有位姑姑問。

    一語驚醒何至臻,她手裏的洋火柴盒子早被捏扁了,凹陷下去。

    “不必了,”何未替她答,“稍後,便要出去用齋膳了。”

    坐不住的小輩兒人,輕聲交談,對全齋膳躍躍欲試。她們在偏殿坐了兩個時辰,被磨沒了耐性。何未的母親像一尊泥塑雕像,如城內土廟的擺設,受盡煙火,卻不言不語。

    “再燒一泡吧。”母親低聲道。

    何至臻詫異看母親,這無異於在阻擋她離開的時間。

    “燒吧。”母親重複道。

    何至臻兩手交握洋火盒。

    何未拿起茶壺,讓水流緩緩注滿茶杯。

    偏殿內,幾個女孩子終熬不住枯燥,眼神勾連,相互壯膽起身,其中一個將將要開口時,兩聲槍響擊碎了偏殿內的平靜。

    洋火盒掉在何至臻腳面上,她臉色陡變。

    偏殿內亂作一團,女眷們受到驚嚇,齊齊離開座椅,慌張望向門外,卻又不敢動。兩扇閉合的殿門,彷彿能隔開現實的恐懼,誰都不敢跑出去,更怕有影子衝進來。

    除了腿腳不方便的老夫人,還有放下茶壺的何未,無人不慌。

    何至臻情不自禁邁前兩步。

    “上山時,聽聞要剿匪,”何未說,“關外悍匪,趁熱河淪陷逃入關內的。”

    何至臻扭頭,驚恐地盯着何未。

    “這消息來得早,我已請人將碧雲寺護住了,倒不必慌張,”何未回視何至臻,“區區幾個匪徒,成不了氣候。”

    何未今日來,未施粉黛,周身素白,無一首飾,與偏殿內的女眷們全然不同。

    而此刻,她浴在偏殿窗格投入的夕陽餘暉裏,彷彿被落日紅光繪上的一層胭脂,人面桃花,雙眸清亮:“姐姐與其惶惶而立,倒不如坐下來,更心安。”

    “此刻貿然闖出去,萬一被牽連了,平白連累了孩子。”她輕聲又道。

    何至臻手腳發麻,料想到何未的話中話。

    她膝蓋僵直,似無法彎曲,無法前行,亦不甘回到原位。

    偏殿門被推開,一個小廝跑入,說外頭吩咐,女眷們先留偏殿,勿要四處走動。滿殿站着的人先後坐回原位。再沒了方纔閒談的愉悅,死寂一般沉默。

    “點燈吧。”何未吩咐。

    婢女們也怕,忙跑向燭臺,點亮一排蠟燭。

    隔着跳躍的燭火,能見到偏殿牆壁上懸掛的佛像畫卷。光影晃動,佛像的面容彷彿也有了變化,有俯瞰衆人的威嚴。

    殿外再無槍響。

    何至臻幾次想給母親燒煙泡,手抖得不像話。在燭光的影子裏,何未靜坐品茶,一盞茶飲罷,偏殿的門再次被推開,一個小廝徑自小步跑到何未跟前,恭敬道:“三爺請小姐去呢。”

    何未頷首,隨小廝離開座椅。

    “何未。”何至臻脫口叫她。

    何未駐足。

    何至臻盯着她的背影,許久不語。滿殿的人,容不得她說大逆不道的事實。

    但她對這個親妹妹,有許多的不甘壓在心底多年。年幼時她同何未一道認識召應恪,偏名滿京師的召家大公子對親妹妹情有獨鍾,本以爲註定是妹夫的人,機緣巧合下成了自己的夫婿,其中不乏她的機關算計……夫妻多年,不如青梅竹馬數年……

    何至臻從何未的背影,看到地面上她的影子,再看到衆人交錯的雜亂無章的和影子。

    她雖不如何未謀算在心,但至少能猜得到,孩子的父親已經兇多極少。在如此局勢下,她咬碎了牙,都只能承認,孩子父親脫了軍裝,出關做生意去了……

    何未借月色和燭光,離開偏殿。

    她從暗紅的雕花排門出來,何家各房的男人們聚攏在一處,因多是平日裏病懨懨地躺着抽大煙,立在那兒就顯得虛弱乏力,不論胖的瘦的、長臉短臉,都彷彿都是同一張面孔。

    何未突然記起小時候,初次見二叔,便是立在如此的雕花排門後。二叔剛留學歸來,跟着家中長輩們,“聆聽”教誨。而她,躲在暗紅排門後頭,盯着這個與家族格格不入的二少爺……和他驚世駭俗的事蹟。

    二叔走後,照他的意願,沒入何家祠堂。

    在何家航運辦事處的後院兒,有個小屋子,擺着二叔和哥哥的牌位,兩人相依相伴,算是何家二房的一個小小祠堂了。

    白石階前,三叔和四叔過來,對視了一眼。

    三叔輕聲開口:“外頭聚着不少人,說是何二小姐的人。”

    “是,”何未頷首,“我的人。”

    “那便好,那便好。”

    兩個叔叔心中惴惴,不敢深問。

    “下山路途遠,既安排了齋宴,就在山上喫,”她見兩位叔叔不言語,囑咐道,“大人無妨,別餓到孩子。”

    她無意同何家人多打交道,草草三兩句,離開寺院。

    “小姐還是心軟。”扣青輕聲道。

    杏黃色的寺院圍牆,在月色樹蔭下,書寫着佛門謁語。何未帶扣青沿石階下行,到第一道山門,慢慢停步。

    謝騖清負手而立,在山門外,像等了她許久。

    昨夜她問,能否給她一個機會,勸說姐姐放棄逃走,或至少保下孩子。

    “我從恭親王府離開那夜,對你說過,沒法放下槍的緣由。”謝騖清提醒她。

    他曾說,他這些年在外最怕看到孩子,怕看孩子拿槍,怕看到小孩子圍在一起翻死去傷兵的破衣服,找能拿回家的東西……

    “對不知姓名的孩子,你我都有照顧的心思,更何況,那些是和你有血緣關係的人,”謝騖清在湖藍色的牀帳內,靠在牀頭,對她說,“你我是做了父母的人,這種心情相通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她跨下數級臺階,跑到謝騖清面前:“萬事順利?”

    謝騖清微頷首:“傳首關外,血祭同袍。”

    他話語中的威嚴,藏不住、壓不下。何未拉住他的一隻手,沒等再問,謝騖清反手包裹着她的手,握了又握。

    何未在他心裏,始終有十七歲的影子,強撐自尊面對何家一衆人等。謝騖清怕她受委屈,雖然眼前的女人已遠勝從前。

    “剛纔在寺院裏……”她輕聲道,“想到二叔。”

    言罷,她又道:“還想到我哥哥。”

    謝騖清凝注她,默了會兒,說:“先下山。”

    夜裏,警衛員把謝騖清帶來的行李箱送到西次間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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