心安二字,當真是極其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。

    趙靜怡從前備受寵愛要風得風要雨得雨,無需求什麼神佛,便已經得到了這世上大多數人都求不得的榮華嬌寵,也沒覺着那日子過的有多好。

    如今卸下一身錦繡華服,日日住在這梵音嫋嫋,日子頗爲清苦的寺廟之中,心境反倒變得平和了許多。

    而且萬華寺久負盛名,每日都有文人慕名而來留詩作畫,也有滿面風塵的劍客棄了三尺寒芒,要遁入空門。

    趙靜怡看着這些人自花團錦族中來,在此求得片刻安寧,又轉身往人潮洶涌處去,聽多了杯酒奪江山,仗劍走天下,反倒覺着比規規矩矩的坐在宮中聽太傅講學有意思多了。

    連劍招武學也得了往來的高人指點,集了各家之所長。

    在這裏,沒幾個人知道她是金枝玉葉的大公主,只當她是個生的極好看的小姑娘。

    她時常碰見那白衣少年,經書上有許多看不懂的地方,一問這人保準就能給她講的清楚明白。

    趙靜怡想着也不能白白讓人費口舌,就時不時給他帶些糕點素食。

    這一來二去的,便成了熟人。

    兩人都是十幾歲的年紀,一個是打小在人心險惡處長大的,一個天生心思玲瓏剔透,心智都遠超同齡人。

    原本隔了萬丈紅塵的少年少女成了彼此的眼前人,竟破天荒的,成了友。

    那幾年大晏朝堂傾覆,戰事頻發,朝中無能將導致連連戰敗,千里烽煙頻起,成千上萬的屍骨堆積成山。

    十幾歲的少年離京,跋涉千里超度命喪異鄉的亡魂。

    趙靜怡在萬華寺住了一年後,第一次入宮,就是勸父皇切莫任人唯親,啓用能臣,話還沒說完,就被趙毅黑着臉喝退。

    小公主一氣之下,仗劍走天下,在夜色悄然裏燒過敵營的糧草,也在千軍萬馬裏取過敵將人頭。

    兩人都是一意孤行,孑然一身。

    自繁華處一笑而別,又在屍山血海裏悄然相遇。

    很久很久以後。

    趙靜怡依舊無比清晰的記得那一天,白衣飄飄的少年站在堆積成山的屍骨前,雙手合十,眼眸輕合,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,卻把往生經念得那樣平靜和緩。

    鮮血在地上匯成小河流,折斷的旌旗散落在少年腳邊,風裏瀰漫全是鐵鏽味。

    人世多悽苦,可若是有一人能與你不期而遇,千山萬水一路同行,縱然是身處無邊黑暗中,也能瞧見些許的光。

    趙靜怡同溫酒說着那些過去了許多年再無人提及的記憶,卻無比清晰的出現在她那場長長夢裏,活生生的像是她從年少那會兒重來了一回。

    大公主嗓音微啞的說:“那麼多陳年舊恨,愛恨交加,荒唐過,任性過,本以爲不死不休,永世不忘的那些,早在一年又一年的歲月裏的悄然淡去。”

    她淡淡一笑,徐徐道:“銘記於心的,竟然是那些年少時不痛不癢的三兩句閒談,飢餓時的兩個饅頭,暗夜裏一盞照明前路的燈籠,曾同行過的那條無名小道上盛放的梨花尤其的好看……那些生生死死,大哭大笑過的場景反倒變得不甚重要。”

    趙靜怡語氣很淡,溫酒卻聽得有些傷情,一時不知道怎麼接話好。

    兩人算得上是生死之交,可到底不是一起長大的,關於大公主的許多事溫酒只從旁人口中聽得一兩句,滿天下的風言風語也沒有幾句是真的。

    此刻聽趙靜怡略過那十年悲苦,說起些許年少溫情來,溫酒竟覺得鼻尖有些發酸。

    她忽的握住了趙靜怡的手,溫聲道:“人心就這麼點大,裝下了自己想記得的就好,餘下那些不好的就全忘了吧。”

    “那些不好的,我早忘了。”半醒半醉的趙靜怡左一句右一句的說了從前許多事,忽的被溫酒抓得清醒了幾分,開口喊了她一聲,緩緩道:“其實只要人活着,總歸是能見到些許光的。”

    溫酒笑着應道:“是啊?,只要人活着,怎麼都比埋進土裏的強。”

    趙靜怡聞言,不由得擡眸看她,忍不住笑道:“我說皇后娘娘啊,你平日裏同陛下也是這般說話的?”

    “差不多吧。”溫酒想了想,“他比我話多。”

    所以總是謝珩在說,她在笑。

    也沒覺着這般說話有什麼不妥。

    趙靜怡搖了搖頭,“這被寵着的就是不得了啊,想怎麼說就這麼說,想做什麼就做什麼,倒是比你我剛認識的時候真切多了。”

    那時候溫酒總是習慣性的面帶三分笑,開口先恭維兩句,哪怕不是客套也是讓人十分中聽的好話。

    現下,倒是越活越像被人嬌寵着的少女模樣了。

    她看了溫酒好一會兒,喃喃道:“如此,甚好。”

    溫酒把趙靜怡說的那些話琢磨了片刻,忽然覺出幾分不太好的意味來,她有些不安的湊到大公主跟前,小聲問道:“你方纔跟我說了那麼多,怎麼沒提無求大師現下如何了?”

    她雖然記性不好,但是還沒有差到忘記先前趙靜怡是受了極重的傷被應無求帶走的,如今大公主好好的,怎麼還一個人來此?

    “他啊。”趙靜怡忽然抽回被溫酒握住的手,身子也坐直了許多,仰頭看着天邊明月,眸色悠遠。

    她嗓音輕輕的,答非所問道:“若有來世,我定然會離他遠遠的,絕不靠近他半分。”

    溫酒聽到這話,眼前的趙靜怡又這般神情,心裏頓時咯噔一下。

    她琢磨着大公主這話的意思,心道:公主連來世都說出來了,無求大師不會出事了吧?

    “公主……”溫酒一手撐在石桌上緩緩起身,憋了許久剛要開口寬慰趙靜怡兩句,就聽到不遠處一陣嘈雜之聲。

    “大師!這裏沒人,您且稍候片刻,待奴才先去稟了主子……”

    內侍們上氣不接下氣的追着一人匆匆往這邊來,擾亂了這一處寂靜風月。

    溫酒回頭一看,只見月光與火光交疊之間,氣度溫和的白衣僧人快步朝這邊行來,不是應無求又是誰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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