飄天文學 > 鳥* >第26章 偷拍
    

    校園裡,草原中央,三百年的老榕樹下,於文文靜靜地出神。

    出神若算是種夢,這夢清晰、細膩,掠過許多思考中曲折不明的地帶。

    這夢讓於文文不由自主回顧了許多人、事件、對話,許許多多對話。許多看得見的人和看不見的網友都說了許多話。

    屈俊平說:“……妳是一道教人難忘的背影……”

    說:“……該從擁有細膩感受的人身上,去找出適切的思考方向……”

    又說:“人和大自然親密互動時……輕盈回身,點頭舉手,擡頭側腰……有如風一樣的輕鬆……”

    他問:“妳能聽懂鳥說的話嗎?……鳥所擔心的事,妳能聽見嗎?”

    他說:“我承認這是一種偷拍,也不認同可以在沒有對方允許的情況下,拍攝人獨處的私密。但是請容我辯解,我無意間路過妳所在的樟樹林,原本可以走圖書館後方的小徑到我辦公室,不知道爲什麼,我一閃神,走進樟林,就看見妳。妳一直站在最雄偉的那棵樟樹底下,我思考許久,決定將妳拍下。妳實在太特別了,好像樟樹因妳而存在,也因爲妳,我第一次注意到樹上那些金綠色的小鳥,牠們身上的保護色讓人不容易看見牠們,若不是因爲妳的注視,我或許不會發現牠們。牠們羣聚着好像討論什麼,好像有什麼任務。我想也許是妳,讓那些小鳥產生了好奇,這樣一想,就覺得不得不認識妳,聽妳說說話。我誠心爲偷拍的事道歉,希望妳能原諒。能這樣和妳說上幾句,我其實是開心的。”

    於文文定定神,覺得喉頭有些疼痛,感覺已經在這棵榕樹下站了許多時後。許多個世紀。

    她將掛着白毛衣的右手揹到身後,揉揉背脊,那裡正隱隱發熱,整顆心卻像是被埋入了地底,陰涼沒有透光。

    疲憊地嚥着口水,她氣力消沉地問:“那天,我一直就站在樟樹下嗎?”

    屈俊平答:“是啊!妳就像剛纔一樣出神好長一段時間,當時飄着毛毛雨,並不是使用攝像機的最佳狀態,我雖然對妳好奇,但其中一個想法是,我怕妳是不舒服,所以一直拍到妳走回女生宿舍。妳像是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,妳進女舍時,有個女同學向妳打招呼,妳像是完全沒有聽見。我問那位女同學,她說是妳的室友,她正拿着大包小包像是搬家一樣,我請她留個字條給妳,目的是希望能見妳一面。”

    於文文感覺頭昏腦脹,右腳像針扎一樣,身體輕飄飄的。

    她想將自己埋葬,或許那種根深蒂固的感覺能阻止心中的盲亂飄移,她並不想飄移,她想定下來,好好想些事。

    她又重複一次:“我一直站在那棵樟樹下,沒有半點移動嗎?”

    屈俊平搖搖頭,說:“除了最後回到女舍,那時,天都暗了!我以爲妳在樹下想些重要的事,或人,或者……”他的聲調轉爲極低沉:“我以爲,妳是在和鳥說話。”

    她望着屈俊平依然溫暖真誠的雙眼,感到深深的迷惑。

    她現在的暱稱是什麼?[芬妮]?[千千結]?還是[小雛菊]?

    暱稱沒確定,無法決定該怎麼說話。

    身旁的空氣,若是一種無邊無際的網路,是否只稍移動兩步,就可以進入別人的故事,不必再爲自己費神?

    皺眉,嘆氣,她想起油糧店老婆婆的眼神,那道時空迥異的枯老身影究竟期待着什麼?她那雙大手又能掌握住什麼?那天過午,樟樹林中,究竟發生了什麼事?那天,不過就是三天前吧!

    記憶難道會騙人?難道想像騙了記憶?於文文認真地檢視自己。

    無奈時而飄忽的思緒,彷如街市廢氣,流竄,飛散。真是一種汙染。

    想起濟慈的詩《夜鶯頌》。

    詩人希望化成夜鶯,在夜鶯的歌聲中令生命臻至永恆,這樣的狂想落成文字,便成永恆的詩。

    而她,多麼不希望提醒自己關於自己的事。迷茫的自己,遑論永恆!

    但自己是否因爲孤寂,編織着那名和綠繡眼看似有著莫大關係的男子?是否因爲理智作祟,那神祕男子的面容始終未成具體?

    那日午後,不過是首自憐自艾的小詩,樟林裡,排水溝旁,是誰領她到這棵榕樹底下?她究竟是來到了這樹下,還是這樹數百年的記憶底?

    難道濟慈的詩有着神奇的魔力,閱讀他,便得詩人一縷詩魂引領,在校園裡最沒有人的角落徘徊?遇見詩人的願?詩人的怨?所以那男子,是一縷癡戀飛行的魂?穿越國界、古今?

    而那徘徊,太過私密,不可思議,就算用精密的科技偷窺,也看不見那小小几步,卻牽扯着跨世紀、跨族類、跨次元的善意交流?

    又想起當年的故事園,她只顧編織與那書店主人如何能漸漸親近,漸漸知心,卻不曾親口對那主人問起關於他的種種。

    稍早,這榕樹凸疣殘酷地提醒曾經用幻境填充夢想的少女歲月,現在想來,老榕的存在竟是種不停嘲笑,百年的嘲笑!

    於文文一再搖頭、皺眉,長長地嘆氣。

    這表情,屈俊平自覺能懂幾分,甚至有點熟悉。

    他並不想要快而粗略的回答,他不想回答中只是充滿了未經深思的自滿,也不希望觸發更多臆測的假結論。

    極關心地,他將於文文手中的毛衣慢慢抽出,輕輕披到她肩上,小聲地說:“起風了,我們已經站了好久,找個地方坐?或許到我辦公室?”

    於文文努力地答:“也許,我想看看那捲你拍我的帶子,可以嗎?”

    “可以的。”屈俊平說:“這邊請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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