奧爾德斯沒有注意到薩默的凝視，他此時正沉默地眺望着遠方。
被黑暗籠罩的曠野一望無際，視野盡頭的羣山在雲霧中若隱若現，黑夜給原本壯麗的風光增添了一層神祕感，令人本能地心生畏懼。
奧爾德斯卻沒有感到恐懼。他認爲黑夜中的景色比白日更肅穆，更能讓人平靜下來，專心梳理雜亂無章的心緒。
我又死裏逃生了一回，奧爾德斯想。
他之前不敢想象，和平派可能會在某一天失去隊長。現在，奧爾德斯忽然發現，反而是失去自己的性命更簡單，也更可能發生。隊長遇到一百種困境，至少能生還九十九次，剩下一次是永遠可能發生的意外情況。而自己遇到一百種困境，恐怕只能仗着運氣死裏逃生一兩回。
既然我這麼脆弱，又爲什麼要靠近隊長呢？奧爾德斯捫心自問。
隊長他一定失去過不少戰友。
可戰友和朋友不同，很少有隊員能做到奧爾德斯這樣，和薩默並肩坐在草地上，輕鬆自在地閒聊。這個人本來就沒什麼親近的朋友，肯定也很少失去摯友。
我是隊長的摯友嗎？奧爾德斯思考良久，終究還是沒能得出結論。
“領隊的死，歸根結底是我的疏忽。”薩默打破了死寂，“謝謝你…及時發現潛伏者，這纔沒有釀成大錯。”
“不用謝。”奧爾德斯莞爾一笑，“我只是運氣比較好罷了。”
“我不這麼認爲。”薩默一本正經地反駁道，“天道酬勤，你若是沒有自願去檢查那些建築，也沒辦法撞見入侵者。”
奧爾德斯自謙不成，只好用浮誇的語氣阿諛奉承道：“隊長說得對。”
薩默啞然失笑：“我就是想表揚你一下，不行嗎？”
“不是不行。我就是…不知道該作何反應。”奧爾德斯誠實道。
“正常反應就可以。你確實不擅長演戲。”薩默無奈搖頭。
兩人又在寂靜中坐了一會兒，奧爾德斯忽然問：“守衛隊最近…有沒有招募到新隊員？”
薩默被戳中痛處，陰沉着臉掃了他一眼：“沒有。”
自從奧爾德斯加入和平派之後，在一個月內，守衛隊新添了兩名隊員，卻損失了六名隊員，其中還包括二級身體的老隊員。再這樣下去，即使屠夫一直按兵不動，薩默也遲早要變成光桿司令。
“在我來之前，和平派沒有新手定位器，守衛隊是怎麼解決減員問題的呢？”奧爾德斯好奇地問道。
“你也許不會相信，其實…和平派曾經是西爾達那金字塔中最有名的組織。在鼎盛時期，從四面八方趕來投奔我們的選手絡繹不絕，其中有聞訊而來的新選手，也有被和平派理論吸引，決定‘棄暗投明’的老選手，邊境附近的箱型住所門口排起長隊，大本營裏成員們摩肩接踵，餐飲區的座位不夠，很多人跑到外面的草地上野餐。”薩默緩緩講述着和平派的曾經，那雙靜如止水的眼睛裏逐漸綻放出光彩來，“那時候，和平派根本不需要所謂的招募行動，更不需要我東奔西跑去懇求新選手加入和平派。”
奧爾德斯確實很難想象出薩默描述的場景。在他的印象中，大本營裏總是冷冷清清，安靜肅穆，只有在接近飯點的時候，拉幫結夥的食客們纔給這裏帶來了一點生機。而邊境附近則更是人煙稀少，無人居住的小型建築孤零零地坐落在荒野中，看上去有些淒涼。
我真是生不逢時啊，奧爾德斯在心裏感嘆道。
他大致能猜出和平派沒落的原因：越獄計劃毫無進展，隊長無法兌現自己的諾言，成員們心灰意冷，紛紛失望離去。有人棄權，有人加入競爭派，甚至出現了成員們自相殘殺的景象。
奧爾德斯不敢想象薩默是怎麼熬過來的，又是怎麼直面冰冷現狀，繼續爲和平派嘔心瀝血的。他也難以想象，三個星期前，薩默在懇求他不要離開和平派時，到底是懷着怎樣的心情。
要是這個世界上有兩個隊長就好了，奧爾德斯忽然想。
隊長需要一個能理解他苦衷的，溫柔而強大的聆聽者，來安慰他，鼓勵他，陪伴他。可惜，這麼完美的人，在這世上絕無僅有，除了奧爾德斯身旁這位。
薩默轉頭看向奧爾德斯，似乎在期待着什麼。
“怎麼了？”奧爾德斯注視着薩默的眼睛，明知故問道。
薩默用懷疑的眼神盯着他看了幾秒，終於說：“沒什麼，中場休息結束，該繼續訓練了。”
奧爾德斯也慢悠悠地站起來，轉身面向他，沉默了片刻，開口說道：“隊長，過去發生的事與我無關。我只在乎和平派的將來。”
薩默背對着櫥窗站着，奧爾德斯看不清他臉上的神色。
“和平派收留了我。我也有義務…盡己所能地拯救和平派。”奧爾德斯的聲音溫和而堅定，“和平派能不能恢復到原先的狀態，我不知道。但只要我們還活着，和平派還在，就有無限的可能。越獄也好，暴打創造者也罷，都在這無限的可能之中。我們可以不去依靠虛無縹緲的可能性，但我們不能否認它的存在本身。”
“…你說得對。”薩默低聲道，“我也是這麼想的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奧爾德斯臉上的嚴肅快速消散，取而代之的是一點悠閒的笑意，“現在咱們兩人達成了共識，以後你要是感到彷徨或者開始動搖，我就馬上跑到你面前，用這套理論提醒你。”
“好。歡迎你隨時來提醒我。”薩默果斷批准了奧爾德斯的“鼓勵隊長”方案。
這世界上不可能有兩個一模一樣的隊長。奧爾德斯想。但是，這世界上存在着一個願意爲隊長排憂解難的奧爾德斯，在努力去理解他的苦衷，也在努力變得強大。也算是聊勝於無。
儘管這個奧爾德斯似乎…對隊長有點圖謀不軌，至少曾經是這樣。
可惜，他現在依舊對戀愛沒什麼興趣，即使是和隊長談戀愛——如果隊長答應的話。奧爾德斯思考了半天，還是覺得，自己可能是對“暗戀”這一概念有點誤解。畢竟他在戀愛這件事上似乎毫無經驗，也毫無期待。爲什麼會平白無故蹦出個暗戀對象來，奧爾德斯也對此感到費解。
薩默的刀打斷了他的費解。奧爾德斯擋住隊長的一擊，瞬間進入心無旁騖的訓練狀態。
大戰在即，他實在沒有精力來糾結這種小事。
兩人又不知疲倦地訓練到午夜。畢竟一個是任勞任怨的工作狂，另一個是活力四射的上進青年，要不是人類需要睡眠以保證身體的正常運轉，他們可以酣戰一個通宵。
埃莉剛下班，正打着哈欠從大門裏走出來，就遇到了訓練結束的薩默和奧爾德斯。
“真希望能和你們一起訓練。”埃莉把羨慕的目光投向兩人。
奧爾德斯把質疑的目光投向薩默。
“你別誤會，我也每天都陪埃莉訓練。”薩默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，“每天上午不定時，也就是你還在呼呼大睡的時候，訓練三十分鐘。我對所有新隊員一視同仁。”
看到奧爾德斯依舊質疑，薩默又補充道：“守衛隊的規矩是，正常情況下，隊長每天和新隊員訓練至少三十分鐘。新隊員是入隊未滿兩個月的隊員。我也願意在業餘時間繼續陪練，可惜，我的業餘時間基本和埃莉的值班時間重疊。”
奧爾德斯這才放心，真心實意地說道：“辛苦了。”
埃莉進入金字塔世界時，是奧爾德斯通知的隊長，因此兩人一直相處融洽。再加上埃莉是守衛隊最新的隊員，和平派所有人都對她關注又關照，奧爾德斯也包括在內。
奧爾德斯是希望隊長一視同仁的。因爲他勤奮好學而多給他機會，可以。但是同樣優秀的隊員之間不可以存在區別待遇。埃莉可以算是守衛隊最模範的一批隊員之一，工作主動認真，訓練踏踏實實又持之以恆，奧爾德斯經常在大本營外看見她和朋友們練劍。
他相信，在隊長眼裏，每位優秀的隊員都應該被給予同樣的機會。但有些時候，奧爾德斯又有點懷疑，自己是不是得到了太多關注，畢竟薩默認爲兩人在現實世界中見過。
“奧爾，請不要這樣懷疑隊長，我相信他是個絕對公正的人。”埃莉忍不住爲薩默打抱不平。
“沒事，奧爾這個人三觀很正，一向嫉惡如仇，無法忍受不公平的事，尤其在自己是受益方的時候。”薩默輕鬆地說道，“我已經習慣了。”
你怎麼習慣的？什麼時候習慣的？奧爾德斯百思不得其解。
“這樣啊，兩位的關係真好。”埃莉的目光又變得羨慕起來。
奧爾德斯記得自己跟達莉婭說過類似的話。可惜，他沒有達莉婭那麼厚的臉皮，不好意思在本人面前吹噓“隊長是和平派人氣最高的單身男性”。
我怎麼還記得這句話？奧爾德斯不禁讚歎自己驚人的記憶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