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一陣寒風拂面而來，奧爾德斯身上的汗基本蒸發完了，訓練帶來的熱量也消退了大半，不禁打了個寒戰。
他下意識把自己抱得緊了些，一擡頭，只見隊長先生二話不說俯身撿起地上的外套，大步朝他走來。奧爾德斯想站起身接，剛做了個雙手撐地的準備動作，薩默就已經走到他面前，把呢子大衣直接丟進他懷裏。
忘記了隊長走路神速這一特點。
這件大衣是偏長款，再加上厚度，體積不小，薩默本來只是想傳達一下不用站起來的訊息，卻無意間把衣服糊到了奧爾德斯臉上。
奧爾德斯只感覺一股輕盈柔軟的質感撲面而來，早已沒了他自己的體溫，又被晚風吹得冰冷，砸得他下意識坐了回去，下一秒就再次聞見那股沁人心脾的淺香。
皮革和木質相摻雜，卻又淺淡輕柔得若有若無，很符合隊長這個人的風格。
奧爾德斯不知是哪根筋搭錯了，大概是這香水味過於稍縱即逝，讓他無意中產生了點戀戀不捨的情緒，下意識猛吸了口氣，還造成不小的動靜——至少是以骨骼傳聲的角度來判斷。他額角一跳，連忙伸手在鼻子上搓了一把，假裝被凍壞的樣子。
薩默沒注意他這些小動作，此時正在反省自己極其不禮貌的行爲，大衣已經被重力拖着掉回奧爾德斯懷裏，他只好茫然伸出手，企圖幫對方把衣服披上。
“沒事沒事，我自己來。”奧爾德斯推開他的手，一陣亂抓找到領口，把衣服提起來抖了抖，然後乾淨利落地往自己後背上一圍，阻斷了亂灌的秋風，一時間讓人產生一種刀槍不入的錯覺。他把領口裹緊了些，擡頭衝薩默笑了笑。
“不好意思，我不是故意的。”薩默動作僵硬地收回手，低聲道。
“沒關係。”奧爾德斯輕快道，“謝謝你把衣服拿來。”
同時眼神瘋狂暗示：都已經走過來了，真的不坐過來嗎？
薩默無奈一笑，再拒絕可就太不給面子了，於是向側方向走出兩步，像往常那樣坐在奧爾德斯身旁。
奧爾德斯這才注意到，雖然兩人總是並排坐，但也並不是以那種肩碰肩、較爲親暱的方式，而是隔了點禮貌的距離，屬於那種伸長胳膊才能勉強碰到對方手的坐法。
他對這件事本身沒什麼意見，畢竟他對隊長有好感，坐得太近容易尷尬，只是，這大概就是爲什麼…迄今爲止，他從未意識到，隊長是個會噴男士香水的人。
話說回來，奧爾德斯忽然悵然若失，兩人好像還從來沒有過任何親暱的舉動，連距離稍微靠近一點的情況都沒有過。別說是戀人，就是好朋友，也該有過基本的肢體接觸吧？比如慶祝某大事時的擁抱，又或是喝醉之後胡鬧的拉拉扯扯。
“怎麼了？”薩默察覺到他的呆滯。
“沒事。”奧爾德斯搖頭，“咱們剛纔說到哪兒了？”
“你想要一份討伐巨龍的攻略。”薩默提醒他，“企圖背下來然後參與行動。”
“哦，好像是有這麼一回事。”奧爾德斯尷尬地笑了笑，“你覺得呢？靠譜嗎？”
“你想聽實話嗎？”薩默目光炯炯地看着他，奧爾德斯又從那雙眼睛裏讀出一點罪惡感。
“我懂了，不靠譜。”奧爾德斯誠懇道。
“不，你的計劃實際上還可以。”薩默緩緩說道，“不過，大概也就只有你這樣的人會願意去嘗試，大部分靠近新手那端的人沒這個膽量。”
奧爾德斯仔細琢磨一番，沒辨出這句話究竟是褒是貶，薩默語調平緩，語氣平靜，彷彿只是在客觀陳述事實，讓人聽不出任何個人情感。
不過，其實也不是他勇敢或是不怕死，而是因爲…
薩默的下一句話打斷了奧爾德斯的思緒：“一方面是他們信不過自己，另一方面是他們信不過別人。給出情報的人。”
奧爾德斯沉思時習慣性垂眸，只有這樣才能做到心無雜念，而不是無意識從對話者臉上汲取信息。聽見薩默的分析，他心頭驀然一顫，擡眸對上對方和緩的目光。
而是因爲…信任你，如果能把自己的經驗總結成“攻略”一類的情報，我只需要將其牢記於心，合理運用就好。
“所以說，不是你的計劃有問題。”薩默被奧爾德斯無聲注視着，一個自嘲冷笑無意間在臉上浮現，“不是你不靠譜。是我不靠譜，我信不過我自己。當然，同理，我也不能完全信任其他高層。至少是在這件事上。”
“隊長，你責任心太重了。”奧爾德斯笑道，“你不也一樣要憑着自己那‘信不過’的經驗去討伐巨龍？如果你都不靠譜，那守衛隊裏還有誰能稱得上是可靠？”
“害死自己和害死別人是兩碼事。”薩默義正辭嚴道。
“沒事，那我就不去了。”一陣寂靜之後，奧爾德斯忽然說道，“錯過了這回，還有下回，不急。”
“還有就是，把一些近似於直覺和潛意識的經驗總結成書面形式，必定會失去一些東西。”薩默彷彿沒聽到他的坦言，“一些經驗根本講不清楚，還有巨龍行爲模式的一些部分…如果不是身臨其境，恐怕連想起這碼事都難。總之就是，沒什麼頭緒，只能頭腦風暴一通之後，隨機寫下一些東西，即使能夠背下來，真正站在巨龍面前的時候也是聽天由命。”
奧爾德斯點頭：“我本就是突發奇想，脫口而出，就連我自己也很快意識到，這方案滿是瑕疵，沒什麼實際價值。所以，你不必當真。”
話是這樣說，也說得爽快，但他心裏還是有幾分遺憾的。即使奧爾德斯早就預料到這種結局，隊長也早就給他下了判決書，剛纔的提議，不過是最後一刻的垂死掙扎罷了。
金字塔世界中勾起他好奇心的事物千千萬，旁邊坐着的隊長先生就算一個，錯過一次討伐戰，也沒多大損失。
“不過，”薩默停頓了一下，好像依然在深思熟慮什麼事，“我可以邀請整個守衛隊高層一起撰寫‘攻略’，大家聚在一起討論問題的時候，可以互相糾錯互相補充，最後的成品也能達到質的飛躍。”
奧爾德斯原本黯淡下去的眼睛忽地亮了亮，語氣卻小心翼翼：“是不是太麻煩了？”
“其實還好。”薩默回答，“正好可以一起復習一下巨龍的重要特點。討伐巨龍這一任務，高層至少得去一半，而高手在討伐過程中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情況也不是沒有過，謹慎一些不是壞事，尤其是在守衛隊如此脆弱的情況下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奧爾德斯笑容裏多了幾分信心。
“但是，我想你也清楚，最終決定得在‘攻略’整理完成之後，視情況而定。”薩默低聲說，“或許我仍然會覺得風險太大，不能批准你參加行動，這都是說不準的事。所以，抱歉，又要吊你胃口了。”
又？你什麼時候幹過吊人胃口的事？我怎麼不記得？奧爾德斯略微疑惑，不過這都不重要，他儀式性清了清嗓子，嚴肅道：“我明白。謝謝隊長。”
“不用謝。”薩默淡然道，“培養隊員是我的職責。”
說完這話，他自己先愣了一下，因爲後半句是脫口而出的，壓根沒過腦子，而且是打發大部分人千恩萬謝時常用的，可以說是固定回覆。職業病害人不淺。
薩默臉色複雜，又欠缺即興編造花言巧語的能力，大腦飛速運轉，也沒能找到合適的補救方案。這話本質沒錯，但不是他的初衷，奧爾德斯也不是他想要打發的普通隊員。
奧爾德斯看見隊長又開始發散歉意，本來還在幸災樂禍地等一句語出驚人，可是眼見對方又陷入糾結循環，再這樣下去有徹底死機的趨勢，只好自己也着手思考幫他補救的辦法。
大概是因爲尷尬的沉默容易讓人破罐破摔，奧爾德斯不知從哪裏彙集了一股子毅然決然的勇氣，驟然伸出胳膊，一把捏住了身旁人的手。
薩默下意識抽手，但奧爾德斯心裏緊張，攥得太緊，硬是沒讓對方的手逃離現場。
“…”
果然擊敗尷尬的唯一方式是創造更慘絕人寰的尷尬。
薩默一臉茫然地擡起頭，看見奧爾德斯同樣是一臉茫然，又觀察到對方喉結動了動，大概是在企圖以吞口水的方式平靜心態，緊接着，對方猶豫的目光投了過來。
“那個，我懂你意思。”奧爾德斯只感覺自己手背上青筋極不安分，活蹦亂跳，還好隊長的注意力不在那裏，“是我說話方式有問題。你現在不是隊長，是薩默。”
這話聽起來頗爲莫名其妙，然而，薩默卻立刻顯露出一副聽懂了的表情。
“是…想要幫助我，不想看到我失望的薩默。”奧爾德斯低聲道，“對吧？”
薩默的眼神變得有些驚訝，但還是如實回答道：“…是的。”
奧爾德斯輕鬆一笑，緩緩放開對方被他強行禁錮住的手：“一點小事而已，沒必要這麼較真。雖然我這麼說了，你也不會改的，但我還是要說。”
他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不是略有點臉紅，至少是耳朵紅，不過，從他的角度來感受，似乎沒有預計的那麼嚴重。
是這身衣服賜予了我勇氣，奧爾德斯想。
另一邊，薩默也一樣陷入沉思。
這好像還是奧爾德斯第一次直呼他名字。本來應該是件挺平常的事，可是，物以稀爲貴。真正聽到的時候，難免會在心裏掀起一點波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