飄天文學 > 寒夜 >二四
    妻走後第二天他又病倒了。在病中他一共接到妻的三封信。第一封信寫着:

    宣:

    我到了蘭州,一切都很陌生,只覺空氣好,天雖冷,卻也冷得痛快。

    行裏房屋還在改修中,我們都住在旅館裏。陳經理對我很好,你可不必擔心。初到一個地方,定不下心來,過一兩天再給你寫長信。

    母親還發脾氣嗎?我在家她事事看不順眼,分開了她也許不那麼恨我罷。

    你的身體應該注意,多喫點營養東西和補品,千萬不要省錢,我會按月寄給你。祝福你。

    妻x月x日

    沒有寫明回信地址,但是這封短信使他很滿意,只除了“陳經理”三個字。他等着第二封信。這並不要他久等,過了三天第二封信就來了。這封信不但相當長,而且寫得很懇切,有不少勸他安心治病的話,還附了一封介紹他到寬仁醫院去找內科主任丁醫生的信,信末的署名是“陳奉光”。他知道這是陳經理的名字,他的臉紅了一下。他順口向母親提了一句:“樹生要我到寬仁醫院去看病,她還請陳經理寫了封介紹信來。”母親冷冷地說了一句:“哼,哪個希罕他介紹?”他就不敢講下去了,以後也不敢再提這件事情。他又盼望着第三封信,他相信它一定比第二封信長。過了一個星期,第三封信到了。它卻是一封很短的信。在信內她只說她正在爲籌備銀行開幕的事忙着,一時沒有功夫寫長信,卻盼望他多去信,告訴她他的生活狀況。信末寫上了她的通信處,署名卻改用了“樹生”兩個字。

    他讀完信,嘆一口氣,不說一句話。母親伸過手來拿信,他默默地交給她。

    “她好神氣,纔去了十幾天就拿出要人的派頭來了,”母親看完信,不滿意地說。她不曾看到樹生的第一封信。

    “她大概真忙,也難怪她,新開行,人手少,陳經理對她好,她也得多出力,”他還在替妻辯護,他竭力掩飾了自己的失望和疑慮(的確他有一點點疑慮)。

    “你還要說陳經理對她好!你看着罷,總有一天他們兩個會鬧出花樣來的!”母親氣憤地說。

    “媽,我該吃藥了罷,”他不願意母親再談這個問題(它使他心裏很難過),便打岔道。

    “是啊,我去給你煎藥,”母親接着說,想起他的病,她立刻忘記了那個女人。她用慈愛的眼光看他。他還是那麼黃瘦,不過眼神好了些,嘴脣也有了點血色。她匆匆忙忙地走出房去了。

    他又嘆了一口氣,把眼睛掉向牆壁。過了兩三分鐘,他又把眼睛掉向外面,後來又掉向天花板。不管在哪裏他都看見那個女人的笑臉,她快樂地笑,臉打扮得象舞臺上的美人臉。他整個臉熱烘烘的,耳朵邊響着單調的鈴子聲,眼睛乾燥得象要發火。他終於昏沉沉地睡着了。

    他做着短而奇怪的夢,有時他還發出**,一直到母親端了藥湯進來,他才被喚醒。他大喫一驚,而且出了一身汗。他用了求救的眼光望着她。

    “宣,你怎麼了?”母親驚恐地說。她差一點把碗裏的藥湯潑了出來。

    他好象沒有聽懂她的話。過了半晌,他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。他的表情改變了。他喫力地說:“我做了好些怪夢,現在好了。”

    母親不大明白地看了看他。“藥好了,不燙,現在正好喫。你要起來喫嗎?”她關心地說。

    “好。你遞給我罷,”他說着就推開棉被坐起來。

    “你快披上衣服,看受涼啊,”母親着急地說。她把藥碗遞給他以後,便拿起他的棉袍替他披上。“今天很冷,外面在下雪,”她說。

    “大不大?”他喝了兩大口藥,擡起頭問道。

    “不大,墊不起來的。不過冷倒是冷,所以你起來一定要先穿好衣服,”她說。

    他喝光了藥湯,把碗遞還給母親。他忽然拉着她的紅腫的手驚叫道:“媽,你怎麼今年生凍瘡了?”

    母親縮回了手,淡淡地說:“我去年也生過的。”

    “去年哪有這樣厲害!我說冷天你不要自己洗衣服罷,還是包給外面大娘洗好些。”

    “外面大娘洗,你知道要多少錢一個月!”她不等他回答,自己又接下去:“一千四百元,差不多又漲了一倍了。”

    “漲一倍就漲一倍,不能爲了省一千四,就讓你的手喫苦啊,”他痛心地說。“我太對不住你了,”她又添上一句。

    “可是錢總是錢啊。我寧肯省下一千四給你醫病,也不情願送給那班洗衣服的大娘,”母親說。

    “樹生不是說按月寄錢來嗎?目前也不在乎省這幾個錢,”他說,伸了個懶腰,拿掉棉袍,又倒下去。

    母親不作聲了。她的臉上現出了不愉快的表情。她立刻掉開頭,不給他看見她的臉。

    “媽,”他溫和地喚道。她慢慢地回過頭來。“你也得保重身體啊,你何必一定要叫自己多喫苦。”

    “我並不苦,”她說,勉強笑了笑。她不自覺地摸着手上發燙的腫痕。

    “你不要騙我,我曉得你不願意用樹生的錢,”他說。

    “沒有這回事,我不是已經在用她的錢嗎?”她說,聲音尖,又變了臉色,眼眶裏裝滿了淚水。她咬着嘴脣,並且把身子掉開了。

    “媽,我真對不起你,你把我養到這麼大,到今天我還不能養活你,”他答道。她真想跑進自己的房裏去暢快地大哭一場。

    “你現在還恨樹生嗎?”過了半晌他又問。

    “我不恨,我從沒有恨過她,”她說。她巴不得馬上離開這間屋子,她害怕他再談起樹生。

    “她說過她對你並沒有惡感,”他說。

    “謝謝她,”她冷淡地插嘴說。

    “那麼要是她寫信給你,你肯回信嗎?”他膽怯地問。

    她想了片刻,才答道:“回信。”她仍然不讓他看見她的臉色。

    “那就好,”他欣慰地說,吐了一口氣。

    “你以爲她會寫信給我嗎?”她忽然轉過身來,問道。

    “我想她會的,”他帶了幾分確信地答道。

    她搖搖頭,她想說:“你在做夢!”可是她剛剛說了一個“你”字,立刻閉上了嘴。她不忍打破他的夢。同時她也盼望他的這個夢會實現。

    關於樹生的事他們就談到這裏爲止。晚上等母親回到小屋睡去以後,他從牀上起來,穿好衣服,伏在書桌上給樹生寫了回信。他報告了他的近況。他也說起他和母親間的那段談話,他請她立刻給母親寫一封表示歉意和好感的長信來。封好了信,他疲倦不堪地倒在牀上昏沉地睡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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