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好像走進張岱的《夜航船》,南窗下安放着古怪的太湖石,庭院裏種滿秋海棠、西溪梅、西番蓮和大牡丹。
或許是花香太濃郁,明明是隻個不起眼的老房子,她卻停駐了好一會兒,才收回視線。
會在住在這麼偏僻地方,大概是這戶了不起的山主人的哪個精緻的老傭人吧。
李維多斂下睫毛,轉身離開。
可就在這時,她包裏手機,細不可聞地震動了一下。
她忘記今天起風了。包又大又深,她乾脆把東西都倒出來,剛找到手機,一陣清風忽然拂過山崗。
許盡忱和周川今天籤的合同,和銀杏樹的葉子一起被風高卷而起,她伸手去抓,薄紙卻從她指尖掠過。
她就這樣眼睜睜地看着許盡忱的合同,輕飄飄落進牆那頭的庭院裏。
李維多:“……”
這個院子自成一派,她轉了一圈居然沒找到入口。
如果許盡忱知道她把合同弄丟了……
算了,這場面更血腥了。
李維多看了一眼手錶。
山腳下有持槍警衛,但一個傭人房……應該沒有這麼嚴格?畢竟她剛纔轉了一圈,都沒找到監控器。
她盯着那堵人高的磚牆,忽然踢下腳上高跟鞋,後退兩步,向前躍起,雙手撐在粗糙牆頂,正要帥氣越過……然後被銀杏樹掛了一個踉蹌,狼狽翻落在厚厚落葉上。
棋子噼裏啪啦落了一地。
叢林裏幾尊摩訶薩和綠度母,靜靜地看着她。
……
書房窗子開着,博古架上零零總總擺着一些古董,不僅有唐宋的瓷器,還有西域的佛頭、希臘的杯盞,和文藝復興時期的畫作。
大概都是贗品。
因爲她認得這些東西,如果全是真的,那這個房間光擺設的總價值,就可能比許盡忱半家公司還高。
拜託,誰會在房間堆着這麼多錢,還能讓她這種弱雞一翻牆翻過來?
合同被窗前一根枝丫掛住,比她高了一臂距離。她踮腳去取,耳畔忽然傳來一陣清晰而緩慢的——
篤、篤、篤。
手杖的聲音。
她一驚,剛想躲起,就聽“吱呀”一聲,窗門正對的一扇木門,被一隻修長的手,緩緩推開。
那是一隻,非常漂亮的手。
胡桃木制的黑色手杖放在手邊。屋裏點着黃連木的薰香。
李維多心臟差點停跳,以爲被抓了現行,卻見進來的男人,視線只是清清淡淡地掠過她,然後就像她不存在似的,自顧自在壁爐邊坐下。
他垂下眼眸,翻開眼前的書。
這是……
李維多難以置信地看着男人用手指一點點觸摸紙上凹凸不平的文字。
這是……上午發現她偷聽的那個盲人?
他從進來開始,手中的木質手杖就像擺設,走的每一步沒有任何遲疑。
連手杖每一下敲擊地板,都彷彿教堂鐘聲,一下一下,敲打在人心。
他坐下、端茶、翻開書,動作行雲流水,舉止間隱隱帶着的從容不迫,反倒像一箇中世紀或晚清的古老貴族。
金融行業畢竟一半是服務業,挑員工時對相貌多少有點苛刻,尤其是許盡忱,苛刻到他哪天金融做不下去了,可以直接把公司當白馬會所開,要掃黃打非煮鴨子的那種。
她捏着合同,擡腳,打算悄悄撤退。
可她步伐還沒落下,甚至根本沒來得及發出任何聲音,就聽男人極淡極輕的聲線,在萬籟俱靜中響起:
“誰在那裏?”
李維多:“……”
她好像明白了,在衛生間裏,他爲什麼能發現她。
這德國黑背犬一般的敏銳,使她僵在那裏,不敢再動,可男人已經放下書,拿起手杖朝窗邊走來。
他終於擡起眼。
清風拂過山崗,落日正濃豔。寂靜的、寂靜的山林,李維多穿着一身黑裙,赤腳站在一叢金色桂花下,猝不及防地擡起頭——
就這樣,直直撞進一雙漆黑的眸子裏。
……那是一雙,怎樣的、怎樣的眼睛。
她從未見過這樣涼而深的眼神,彷彿天生比常人少了幾分七情六慾。
落進他,像落進一池深秋的潭水,又冷又清。
他站在窗邊,身影修長,本來只與她隔着幾根手指的距離,此刻又垂下眼眸,似乎是在滿室的桂花香中分辨什麼氣息,一點點湊近。
鼻尖幾乎碰到她的鼻尖,脣角幾乎碰到她的脣角。
這種姿勢……彷彿不是要尋找她,而是要親吻她。
他和她離得太近了,近得她能看清他每一根睫毛落下的青灰,能看清深深淺淺的薄暮,是怎麼樣隨着他的動作,一點點倒映進他漆黑的眼眸。
濃郁的澧豔。
像毛筆蓄滿墨水,滿得承載不住,要滴落在她臉上。
李維多怔在那裏,下意識屏住呼吸。
風從山谷那邊吹拂而來,滿樹桂花簌簌而落,她赤腳站在那裏,手心都是汗水,眼看就要“褻瀆”到這個漂亮男人,他的動作卻忽然停住。
房間里老式的發條鍾“咔噠”一下轉過整點。
七點了。
他單手扶着窗臺,從上面拈起一朵方纔落在他手上的桂花,垂眸站了一會兒,隨意把花拂落。
房門合上,他轉身離開。
李維多:“……”
一切發生不過幾分鐘,她看着落在自己裙襬上的一朵小桂花,又看了一眼合上的房門,這才發現自己背後已經溼透,涼颼颼的。
可她到底是怎麼騙過他的?
他都聽到聲音了,爲什麼還會到底是怎麼發現窗外有人?
絲絲縷縷的薰香散逸出,她翻開手掌,忽然明瞭。
是黃連木。
Lentisque。
他不是聽見她的聲音,而是聞見她的氣味。她給許盡忱挑的香水,是Phaedon出的一支叫Lentisque的小衆香,煙燻感的黃連木。早上她用食指點了一些抹在許盡忱袖口,於是香味停留在她指尖,被他察覺。
但這隻香水的香氣,和他房間的薰香實在太像,他無法確認……她第一次這麼感謝自己當年沒有真的買一瓶ckone水打發許盡忱,否則今天還如何拯救自我。
但這種逆天的嗅覺和聽覺……
果然是穩坐警犬第一把交椅的德國黑背嗎?
她憑着之前一瞥的稀薄印象,隔着袖子,盡力把棋子復原。一路飛奔,搶在許盡忱出來前趕到地點,剛換好車裏備用平底鞋,就見一個熟悉的身影,正從莊園裏走出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