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維多沉默。
半晌,她慢慢走近一步。
男人很高,她就算站起來,也與他有一段仰視的距離。可此刻他微微俯下身,這段距離又變得有點太近。他像在一團混沌交織中辨別什麼,鼻尖幾乎從她臉頰掠過。
秋天的落葉和她一起落進他的眼眸,高闊天空和粼粼秋水在那雙清淡眼裏交相輝映,居然帶着一種,交響樂般恢宏的瀲灩。
這個人的眼睛裏,有維爾瓦第的音樂流淌出來。
像《四季》裏的《冬》,不太快的快板,是拉得極細的弦,清晨的霧氣,清澈又恢宏,琴聲和天空一樣高闊。
可她沒有見過這個男人,她確定。
從前沒有,未來如果不出意外,估計也不會再有。
就在她思索應對方式時,男人說:
“你住的地方有桂花?”
李維多:“沒有。”
她嗓子小時候被火薰傷過,有點沙啞,談不上好聽。可男人頓了一下。昨日電話裏那句嘲諷的“警.察叔叔,你確定想知道我在洗手間隔間裏,對一隻杯子,做了什麼?”,從他腦海漫過,像一張卡了螺紋的黑膠唱片。
是她?
昨天偷聽的女人?
男人微微垂下眼眸,摩挲了一下拇指上的戒指,神色如常:
“你去過古舊圖書市場?”
“沒有。”
“你家有古籍?”
“沒有。”
“你出過國?”
“從未。”
“你懂古董?”
“完全不懂。”
“宗教?”
“一無所知。”
“你喜歡撒謊?”
“我從不撒謊。”
……
他的眼睛現在已經能看到一點光,但仍是一片昏暗,無法辨別任何東西。
她在他面前,就是一團模糊的影。
男人不置可否,直起身,用那雙看不見的眼眸注視着她,忽然說:
“三天前你在我家山上,溜進我的庭院偷東西時。是怎麼知道,我把值錢的古董都放在整個莊園最偏僻的地方?”
“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。”
李維多神情鎮定:
“我經過過很多院子,但我從沒有溜進過什麼庭院。”
“哦?”
他微微垂眸“看”着他。
他身量比她高得多,即便俯下身,她的頭頂也纔剛剛到他的下巴。
“高明的謊言,是留有餘地,吹過頭了的氣球,下一步就是被戳破。一個擺滿文物的地方,你覺得我會沒有做任何安保措施?”
他神情如冰雪,又像逗老鼠的貓:
“多羅上裝着針孔攝像機,我隨時可以把你的臉,作爲證據交給警方。”
李維多驀地想起她翻牆而過時,那些在森林裏靜靜望着她的佛像。
她手指微動,神色卻不變:
“什麼古文物?三天前我確實經過了一個院子,但我沒有偷任何東西,如果那些菩薩上裝了針孔攝像機,你就把我的臉交給警方好——”
話沒說完,她心裏一涼。
不對,她上當了。
多羅就是度母,度母就是菩薩。
可這不是她該熟稔的。中原漢文化幾乎沒有對度母法門的信仰,這個稱呼一般只出現在古印度和藏區——正常人辨別度母,主要靠赤橙黃綠青藍紫各種喪病的顏色,在褪色殘破的情況下,很難一眼就分辨出一個灰不溜秋、性別莫測的石像是哪路神佛,何況應該對這些“一無所知”的她?
這個男人根本不關心她有沒有偷他的古文物。
他只關心,她懂不懂所謂“宗教”。
更可怕的是,她剛信誓旦旦說她“不懂宗教”且“從不撒謊”,這簡直是□□裸的當面打臉、公開處刑。
果然,男人放下杯子:
“現在你是不是要和我說,你有個長住長江以南,卻長年信仰藏傳佛教的奶奶?”
李維多:“瑞典離西藏很遠,但瑞典也有很多信奉藏傳佛教的人,美國離西藏也很遠,但布拉德-皮特也關注了達.賴.喇嘛的facebook,長江以南怎麼了,難道我們南通人就不配在佛祖面前擁有姓名嗎?”
“……”
還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的性子。
撒謊被當場抓包就算了,再次被拆穿後,她要藉着順便混淆一把自己的籍貫,以阻礙他找到她真實身份。
但她是不是忘了,南通,在長江以北?
陳利亞長久地“看”着她,久到她以爲他眼疾都要恢復了,他忽然單手抵住前額,低低地笑了起來。
那亙古的、冰雪般的容顏,也因這短暫的笑意掀起漣漪、帶起波瀾。
然後,他朝一邊偏了偏頭:
“和我來。”
……
被一個盲人帶着往前走,大概是她今年遇見過的最奇幻的事情。
但走着走着,她就會忘記他是一個盲人。他帶她穿過了一個擺滿器具的餐廳,大概是臨時作爲一個古董倉庫。滿地的落地花瓶和雕花椅子,每一個東西的擺放都沒有確定位置,他看不見,卻能準確的在這古董森林裏穿行。
這條路太難走。
甚至在她不小心絆到椅子腿的時候,這個盲人居然能像背後長了眼睛一樣,轉身、擡手——也不知道哪來那麼大力氣,直接用他的手杖準確挑開椅子。
她失去阻隔,一個踉蹌摔在柔軟地毯上。
李維多:“……”
男人手臂穩穩把那把至少百斤重的椅子放下,也不知道那個木頭手杖到底是什麼神仙材質:
“克里特-邁西尼文化遺物,請不要隨意用你的骨骼來試探它的硬度。”
李維多:“……”
不是,邁西尼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?正常人誰會把一把1550年曆史的椅子,放在餐廳坐着喫飯?
陳獨.秀都沒有他一枝獨秀。
男人走下階梯,把她帶進了一個類似個人藏書室的地方。狹窄漆黑的長廊像墓室的甬道,兩邊擺放着各式各樣的圖騰,有些是青銅,有些是黃金,有些是玉器,還有些是玉石或青銅雕刻的人面,每一個人面都在笑。
笑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