世界上怎麼可能有人比她更契合他的心?
哪怕她的能力,離他想給她的位置,的確還有很長一段距離,他也不得不承認,再沒有比她更好的助理了。她泡的茶完全符合他的口味,她整理的表格最符合他的美學,就連她翻琴譜時的手勢,都是他最喜歡的。不然當初那麼多個候選人裏,他也不會單單挑她做他的小琴童。
所以說出來。
說出來許盡忱。如果這不是愛,世界上就不再存在愛。
許盡忱食指摩挲着大拇指,伸手把金邊眼鏡摘下,望着她,微微啓脣,又頓住。
不是,他可是許盡忱,讓他先告白,他不要面子的嗎?
明明是她先喜歡他,爲什麼要他先告白?他給了她那麼多靠近他的機會,親自給她加任務,親自扣她工資,親自下場罵她以促進她成長,甚至她每次加班,他都在樓上等她……他都表現得這麼明顯了,可她仍然無動於衷,甚至都不願住到他身邊來。
不,他不能這麼輕易就處於下風。
於是他決定緩和點,有個鋪墊,也給她一次主動的機會。
當然他也不會太爲難她,只要她表露出一點點意思,他就立刻順水推舟答應她。
——他就答應她。
許盡忱舔了舔牙齒,找到了突破口:
“你當時爲什麼不走?”
不走?
什麼不走?
看她一臉不明所以,他又舔了舔牙齒,忍住扣她工資的慾望,說:
“就是我父親破產,我房子沒了,公司沒了,從大少爺變成窮光蛋,所有人都走了的時候,你爲什麼不走?”
“……”
直覺告訴她,這個問題非常重要。
按理她應該像抓緊機會表忠心,以期下季度再加一波薪。
但是對上那雙眼睛,暗沉、期許、黑得沒有光亮,她又有一種隱隱的預感,如果她真這麼回答了,一切都會走向一個截然不同的方向,一個她不想走向的方向。
於是沉默了一會兒後,她微微笑起來。
“哦,你說那個時候。”
正好有短信進來,她拿出手機,邊敲邊說:
“大概是我覺得瘦死的駱駝比馬大,就我的學歷,在哪混不是那個工資,但要是我成了抱住駱駝腿的最後一個人,後面說不定能跟着你雞犬升天呢。”
許盡忱:“……”
不,這不是他預想中的告白。
“你腦子裏除了雞犬升天就不能有點有出息的東西?人有多大膽,地有多大產,你這點膽量都沒有,以後怎麼去接項目?怎麼做決策?怎麼在下屬面前樹立威信?”
他想拿煙,但是忍住了,暗示道:
“膽子大點,李維多。”
李維多:“……”
不是,她爲什麼要去接項目、做決策,還要在下屬面前樹立威信?
她只是個行政助理,她又不管公司。
窗外樹木飛快掠過,已經快入夜了,遠處高聳的摩天大樓亮起燈,一盞一盞,山脈一樣綿延。
她手機叮咚一下,是何壬羨的短信:“你和阿二借錢,卻不和我借錢?我和你關係好還是他和你關係好?爸爸要生氣了。”
然後是她自己頭像做的表情包:“快來快來和本大佬借錢。”
李維多忍不住笑了一下,擡起頭,許盡忱還在看着她。
李維多:“……”
難道她還沒有回答完嗎?爲什麼她會覺得霸總的眼神有點可憐,還有點眼巴巴?
太可怕了,這一定是她的錯覺。
他們已經快到G市,此刻道路正經過她母親的療養院。她想起昨天撤資的那家券商,之後必然又是密集的加班,說不定她連睡覺的時間都不會有,更別提去見她母親了。
何況今天,她本來就是“被”請假。
“許總。”
“叫我盡忱。”
“……盡忱總。”
她在他壓抑期待的目光下,說:
“我順路有點事要處理,能不能先下車?”
“……”
許盡忱臉色“唰”一下黑了。
按李維多對他的瞭解,此時他身體裏的霸王龍人格正努力壓抑着怒氣——雖然她仍舊不知道他爲什麼會生氣。
“我讓你回答這個了嗎?我是在給你機會告……告訴我當時你留下的原因,你居然還有時間思考你那些陳穀子爛芝麻的小事?”
“但我真的有重要的……”
“停車停車!”
他暴躁地往前踢了一腳,司機虎軀一震,戰戰兢兢地停了車。
他走下去,繞到她這邊打開車門,一把把她從車裏抓出來,扔在灰塵撲撲的國道線上。
他隔着半截車窗望她,眼神冷峭,眼底卻藏着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委屈——他那麼小心翼翼,他給了她那麼多暗示,她怎麼可以對他這麼敷衍?
“不會有下一次了,李維多。”
車緩緩啓動,他從口袋裏摸出香菸,眼神冰冷地撂下狠話:
“你將永遠不知道,你錯過了什麼。”
李維多:“……”
她的確不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麼,還莫名其妙被薰了一臉尾氣……按理她應該戰戰兢兢找原因,但許盡忱是喜怒無常處女座,這種事情她實在經歷太多,多到她已經不以爲意。
反正,她會呆在他身邊的時間也不多了。
他離去的車屁股也是起亞,底盤估計還沒有上一輛穩。她望了一會兒,微微笑了,裹緊身上單薄的黑色絨線長裙,沿着國道線慢慢往回走。
道路兩邊枯衰草連天。
她在曠野中行走,像行走在一首灰塵撲撲的古詩。不多時,她繞進一旁小路,偏僻山地沒什麼人煙,只有幾排自建房,屋主零零散散賣點雜物百貨。
水果攤前一隻土狗正臥着睡覺,下巴擱在爪子上,聽見腳步,耳朵晃了晃,並不睜眼。
四周炊煙四起。她買了一些蘋果,又用口袋裏剩下的錢,買了一小箱牛油果。
再轉一個彎,一座華麗白色療養院出現在山林之間,與四周景色格格不入。門口看門大叔笑着與她打招呼,她遞交了身份證,走進去。
這間療養院不僅照顧老人,還治療他們,因此費用還算高。她母親張秋住在十三樓一個獨立房間,兩面都無鄰居,對面視野開闊,有羣山環繞。
談不上特別好的療養院。但也算是她一個月不喫不喝,也拿不出的規格。
她一層層階梯往上爬,腳步越來越慢。
到十三樓,她母親正坐在房間門口的輪椅上看夕陽。
一場事故毀了她的雙腿,她已經很多年不能行走。此刻她側臉沉在夕陽的餘暉中,長髮小卷小卷鋪散在身後,身上穿着湖水色針織一字裙,長指甲握着灰色長絨披肩,帶着一種上個世紀的靜謐感。
聽見響動,她偏過頭,笑了:
“來啦?”
“嗯。”
她回以微笑,把水果放在廚房小臺子上。房間不大,一張長桌上擺着她父親的遺像,眉眼清雋,灰白底色上微微笑着,溫和又安靜。
她沒多看,轉身在她母親身邊擺了一張小几,把西柚切成小塊,盛在小碟子裏遞給她。
小碟子也很漂亮,落着海水紋。她母親喜歡日本的瓷器,時常託人去帶。
“最近工作忙嗎?”
“還好。”
她母親噗嗤一聲笑了:“你真和你父親一模一樣,每次他回家,我問他,最近工作忙嗎,他也就是兩個字,’還好’,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。”
她眉眼很深,漂亮似九十年代香港影星,把長髮撩到耳後後時,能看見微微上挑的眼尾,一灣清水的弧度。
她自己勉強算好看,遠不及她母親。如果她將來老去,她的老也不令人惋惜。可她的母親,每個見過的人都會說,“美人遲暮”。
“還在那家投資公司?”
“嗯。”
“你不該做金融。”
張秋挑了一塊橙子,慢慢放進嘴裏:
“你繼承了我一半腦子,又繼承了你父親一半情懷。你的思維是分裂的,心和身,不在一條路上,這種人,最容易一事無成。”
“……”
“而且你的老闆,太年輕了。”
她的母親抿了一口茶水,神色溫暖而安詳:
“我看了你們最近的幾個動作,做的大多是現金流項目,不看估值,目光短淺卻野心太大,打法又亂,明顯自成兩派。你的老闆,選了太聰明的員工,已經開始撐不住。”
她想起最近動作越來越肆無忌憚的賈沈,還有明裏幫許盡忱做私募、暗裏卻在借他的生意洗錢的劉梃清……
有時她不得不承認,她母親眼光的毒辣,她再學十年也未必學得上。
“沒想過跳槽?”
她母親每次看見她,都會問她“打不打算跳槽”,李維多已經習慣:
“暫時不。”
“最近缺錢嗎?”
“缺。”
“缺多少?”
“一個億。”
“你手裏有多少?”
“十萬。”
“那你一點都不缺錢,維多。”
張秋美麗的眼睛看着她:
“金錢的本質,就是虛構,把一個一千萬的交易,虛構成一個億的市場,那多出來的九千萬,都是幻想。”
濃稠的落日裏,她母親微微笑起來:
“從10萬到100萬很難,從100萬到1000萬卻很簡單,而從1000萬到一個億,只需要讓所有人做同一個夢而已。如果我的女兒,連這點都做不到,那維多,我就白教了你這麼多年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