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阿四,還認得我嗎?”嚴復迎上前去,伸手握住了阿四的手,因爲太過激動還有複雜,嚴復的手上免不了就帶着點兒力道了,死死攥着阿四,聲音也帶着微微的暗啞,“阿四,你不認得……不認得我了嗎?”

    我是大統領啊,是一手把你帶進御林軍、手把手教你功夫的大統領啊。

    嚴復滿含期待,可是阿四卻使勁兒往那一道前來的老者身後躲,使勁兒地甩開嚴復的手,躲到老者的身後,嘴裏還不停喊着:“爹爹,有壞人!有壞人要欺負阿四!”

    “不怕了,不怕了,有爹爹在呢。”那老者趕緊轉身把比自己足足高出一頭的阿四給摟在懷裏哄着,低聲漫語的,哄了好一會兒呢,阿四才總算不鬧騰,坐在桌前,乖乖地喫着廚娘剛剛送上來的糕點,許是因爲環境陌生,阿四喫的還特別不安,每喫一口,就要扭頭來找爹爹,那老者也不覺得煩,耐着性子陪着阿四喫完了糕點,又把阿四給哄睡着了,這才躡手躡腳地從暖閣裏走來,跟嚴復比劃了個手勢,然後兩人一前一後輕手輕腳出了房間。

    嚴復跟那老者沒有走遠,擔心阿四隨時會醒來,就在院中坐下來說話。

    不待嚴復開口,那老者倒是開門見山說明了來意:“老頭子知道大統領是關心阿四的,不放心阿四往後的日子,就因着,老頭子願意舟車勞頓帶阿四過來一趟,讓大統領親眼瞧見了,也好能放心,不過大統領,爲了阿四日後能過得平靜自在,老頭子懇請大統領就不要再想着跟阿四往來了,大統領位高權重乃是御前紅人,阿四不過就是個區區庶民,還是個癡兒,跟大統領那是有着雲泥之別的,自是沒有往來的道理,大統領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?”

    這老頭兒話說得直接還很刺耳,但是嚴復卻也不得不承認,這老頭兒說得在理,他一個堂堂御林軍大統領,跟一個癡兒,還是曾經二皇子心腹的癡兒,往來密切的話,的確是不像話,萬歲爺自是要多想的,嚴復最擔心的是萬歲爺要對阿四下手,所以,嚴復之前也已經想好了,要將阿四藏到妥當之處,交由妥當之人照拂的,不會讓阿四的存在暴露在外人面前的,但是……

    瞧着這老頭兒對阿四的態度,嚴復心中不禁在想,他對阿四的安排只怕未必有着老者做的周到細緻呢,最重要的是,阿四是真的發自內心地信任和依賴這個老者呢,方纔阿四一口一個“爹爹”叫着,嚴復聽着是又詫異又心酸,阿四可從來沒有過這幅模樣。

    想了想,嚴復沉聲問道:“敢問老先生跟賈先生是什麼關係?在下聽聞老先生是奉賈先生之託才照顧阿四的,那賈先生跟阿四又是個什麼關係?還望老先生告知。”

    嚴復必須得搞清楚這其中的關係,要不然阿四就是再怎麼依賴信任這老者,嚴復也是萬萬不會將阿四交給他帶走的。

    那老者撩起眼皮上下打量着嚴復,半晌,驀地譏誚着勾了勾脣:“老頭子若是不肯說的話,大統領是不是就不會讓老頭子今兒帶走阿四?”

    嚴復沉默,沒有回答,不過卻也是默認了,他是絕對不可能將阿四交給一個來路不明的人的,更何況還是因爲他並不瞭解更加談不上信任的賈子游的緣故。

    這人要是想從他這裏帶走阿四,他就勢必得給他一個讓他信服放心的說法。

    “也罷,反正人都死了,還有什麼好藏着掖着的,”半晌,那老者一聲嘆息,搖了搖頭,然後緩聲道,“這一晃眼的功夫,我都跟賈子游都認識半輩子了,這半輩子,他窩在京師這繁華富貴地兒爲廖朝暉鞠躬盡瘁,我則留在鄉野一直做着教書先生,他之前嘲笑我胸無大志、虛度光陰,可如今看來,胸無大志、虛度光陰也沒什麼不好,至少還能保住條命不是?”

    老者眯着眼兒看着陰雲密佈的天兒,始終入無波古井似的眼中漸漸顯出了幾分追憶往昔的溫和……還有悵然來。

    記得那年,也是這個時節,清明過後,不過那時候卻一反常態,清明前後都一直都是大晴天兒,也比往年同一時間燥熱得多,甚至,幹得讓人覺得煩躁,對於名落孫山的舉子來說,那一年的初春無疑是討厭的,難耐的。

    就是在那個令人厭惡的初春,老者第一次遇見了賈子游,兩個年輕又失意的落榜舉子,在異鄉相遇,真是酒與知己千杯少,兩人是一見如故,是傾蓋如故,兩個年輕人在異鄉荒僻簡陋的小客棧裏頭,喝最廉價的酒,下酒菜就只有小小的一碟子鹽水花生米,連客棧的小夥計都忍不住翻白眼嫌棄,但是他們卻聊得是那樣投機,從男兒何不帶吳鉤,到不才明主棄,又到興亡百姓苦……

    無話不說、口無遮攔,夜夜秉燭夜談到天明。

    後來回想起來,老者都覺得驚詫,他並不是一個能輕易跟人敞開心扉的人,賈子游也不是,但是那個時候,他們卻齊刷刷地都爲彼此破了例,爲什麼呢?

    老者起先以爲,這是一種緣分,一種遇見,甚至可能其中還有前世因果的奧妙,爲此老者一度欣喜若狂,即便名落孫山,但是能因此得一知己,卻也不算是憾事一樁了,甚至這還是一個契機,一個人生的轉折……

    揣着這樣的心思,老者沒有再想着繼續寒窗苦讀,以備三年後的再次春闈,遇見賈子游,讓他的想法有了巨大的改變,他開始不再那麼計較蝸角虛名、蠅頭微利,他開始想着或許可以偏安一隅、享受人生的恩賜。

    “子游,你說我們尋個桃花源,然後去開個私塾如何?”那時候,還將將二十出頭的老者,興奮地跟新結交、認定的知己,描繪着自己關於未來的美好無盡暢享,“咱們可以教書育人,指不定咱們兩個落第失意舉子就能交出個狀元郎來,那也不算辜負了咱們這許多年來的寒窗苦讀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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