再次見到楚老婦人,方纔在父親母親面前還平靜地給自己續了一杯茶的楚熒,竟是紅了眼眶,上前屈膝跪在祖母身前,握住楚老婦人有些乾枯的手。

    楚老夫人年事已高,身子早是不爽利,大多在院子裏臥牀靜養着,由蘇氏好生贍養着。上一世,楚老婦人聽着由自己看大的孫女楚熒竟在夫家受了那麼大委屈,尤其是知道了秦穆堯爲後入門的側室辦了一場如此氣派滔天的婚禮,氣得嘔了一地的血,一病不起,不過一個月便去了。

    秦家在前院擺酒大喜的時候,楚熒因爲一場意外斷了雙腿,躺在牀上昏昏沉沉地聽着外邊的鞭炮和敲鑼打鼓的歡喜聲兒,身邊只有素雪和另一個秦府的丫頭侍候着。而楚老婦人走的時候,楚熒不得動彈,竟連祖母最後一面都未見上,只由素雪陪着她在塌上以淚洗面。

    見楚熒來了,楚老夫人面上慈愛,摸了摸楚熒的發:“熒兒,陪祖母給菩薩上柱香吧。”

    上了年紀的人,大多都喜事佛,求一家人平安喜樂、子嗣延綿。楚熒和祖母感情深厚,小時便時常陪同楚老婦人一同禮佛,也是信這些的。而前世楚熒摔斷雙腿的那場意外,本也起因於她去靜山寺上香,爲求夫家如意順遂。

    身後的嬤嬤上來,和楚熒一左一右攙上老太太。楚老夫人爲淨瓶中重新插了新鮮的佛花,又在佛壇前跪了許久。一衆人在屋子裏站了許久,皆是未出聲。半晌後,楚老夫人方從蒲團上起身,在楚熒和嬤嬤的攙扶下坐回了座兒上。

    禮完佛事,楚老夫人嘆了口氣,道:“方纔的事我都聽說了。”

    大家都沒說話。楚熒要和離這件事着實不小,楚老夫人持楚府多年,德高望重,老太太既是這樣說,那應當是有了主意。

    “熒兒。”,楚老夫人擡頭看楚熒,眼前自己從小看大的姑娘,才十七歲,正是女兒家最好的年華,“既然過得不好,那便回來吧,楚家雖不是皇親貴胄,但還養得起自家的姑娘的。”

    此話一出,便算是下了決斷,塵埃落定,不容有他。

    “準備何時回府?”老太太問。

    看見祖母眼中的疼惜,楚熒鼻頭泛酸,答:“約莫着三個月後,熒兒還有些事想做完。”

    楚老夫人看見楚熒面上堅定的神色,不似從前的天真爛漫,多了幾分沉穩。最後也只是緩緩開口道:“心中既然有主意,那便由着你。”

    最後楚老夫人再回去休息時,氣色倒也算不錯。

    ——————

    楚熒雖說是將門出身,卻從小好生養在閨閣裏,性子溫婉又富於才情,也曾是京城裏出了名的美人兒閨秀,多少人眼紅秦家這等好福氣。楚熒唯一稱得上有些跳脫的地方,便是幼時被楚鳴教會了騎馬。

    今日去靜山寺,楚熒大清早便出了秦府。上一世,她是晚上在靜山寺遭歹人截殺,被歹人逼落山崖,雖然萬幸撿回了一條命,卻斷了雙腿。她重生回來仔細想,她若是死在外邊,誰能得了好處?這便在那日靜山寺中見過的人裏有了個模糊的答案。

    楚熒和素雪二人一身輕裝策馬,未乘馬車。昨日回楚府,她同楚浩和楚鳴商量好,向家中要了數名功夫不錯的護衛,暗中守在二人身邊以防不測。

    靜山寺是京城周邊很有名的寺廟,同京城離得不近,卻香火極旺,聽得靜山寺靈驗,京中的名門貴族也常過來祈福。二人騎馬來此處,儘管出發得早,到了山腳已經過了午後。靜山幽靜,一條竹徑通向山上,而這一路上香客不少,到了山腰的寺廟的大門處,楚熒略略看了一眼,便見到幾個在京中見過的眼熟面孔。

    向門口的僧童遞了帖子,僧童領着二人去寺外的馬廄。只是走到寺院側面,楚熒看到了一架好不熟悉的馬車——

    這般鑲金嵌玉的馬車,可不正是昨日剛見過的江家那位小侯爺,江斜的。

    僧童爲二人介紹靜山寺,領着二人到了正殿所在的主院。

    “這不是楚熒麼——”二人才剛踏進院子,便聽到尖銳的女聲喊楚熒,“本郡主可是許久未見過秦夫人了,夫人今日怎的這麼閒?”

    循聲看去,明明是在寺院裏,那邊的女子卻穿了一身橘紅色的衣衫,抹着鮮豔的口脂,如此張揚豔麗的女子,便是淮恩郡主——江心。而她不遠處,江斜着一身竹青色長衫,戴着白玉發冠,身上掛着玉墜,正同身邊的僧人交談些什麼,聽到江心的聲音,側頭向這邊看來。

    楚熒還未說話,江斜便走過來,手中握着一柄摺扇,眯着桃花眼笑着道:“又見面了。”

    江心又瞥了一眼楚熒:“兄長識得她?”

    “我昨日險些衝撞到這位美人兒,今日又遇到,倒是好緣分。”說着還搖了搖摺扇,一副風流倜儻的樣子。

    楚熒微微皺眉,懶得理會江心的挑釁,不欲多做停留,遙遙朝二人方向福了福身做足了禮節,便讓僧童帶着去安排好的廂房。

    廂房在寺廟的後院,靜山寺爲香客們準備的廂房不多,不過四五間,四周翠竹環繞,竹林深處還有一方池子,靜謐不似俗世。

    將二人帶到後僧童剛欲離去,楚熒叫住他,輕笑着問:“這位小師傅,請問今日這些廂房都住了人?”

    “另外還有兩位施主。”僧童答道。

    “敢問……承陽侯府的兩位施主住哪間屋子?”

    見僧童面上遲疑卻未直接否定,楚熒便更是篤定了,江心今日也在此處借宿。便讓素雪悄悄往僧童手中塞了塊碎銀,說:“小師傅不必介意,只當是我孝敬師傅的。楚家與承陽侯府有舊,今日偶然遇到,只覺得甚巧,便想去拜訪敘舊一番。”

    僧童年紀不大,不過八九歲,素雪往他手裏塞了顆碎銀後更是紅了臉,最後手在袖子裏捏了捏銀子,小聲道:“阿彌陀佛。郡主正宿在施主對面的廂房,小侯爺則宿在最邊上的屋子……”

    楚熒彎着眼笑:“多謝小師傅了。”又一番寒暄後,這才送走僧童。

    用過齋飯,夜漸漸深了,楚熒點了燭火半闔着眼坐在窗邊。上一世,便是在靜山寺借宿這夜,寺院裏突然闖入流匪,她在逃跑路上摔斷了腿。今日安排了不少楚家的暗衛,定會保楚熒無事,但心中卻依舊有些不安。

    她被人救起後失去雙腿,躺在房裏無人問津、不見天日,江心卻窩在秦穆堯的懷裏流着淚,說自己那日碰巧也在靜山寺,聽說有歹人好生受了驚。楚熒身邊的另一個丫頭同她描述這些時,她只覺得心如刀絞。她受到的這份痛楚,定要好好回報給始作俑者。

    這樣想着,楚熒袖子下暗暗攥緊了拳。而她今日,向僧童問江斜和江心的住處,也絕不是爲了敘舊。

    她要賭。江心和秦穆堯定下親的事還未向外聲張,既然江心想讓她這位未來的主母死,自己獨佔秦家的風光,她便要讓江心的哥哥,江斜,來親自坑一手自己的妹妹。

    而她的籌碼,便是江心的身世——爲什麼承陽侯府,會願意讓這麼一位嬌生慣養長大的郡主,嫁入秦家,給秦穆堯當側室。旁人當真以爲是二人情比金堅,承陽侯府爲了女兒這份感情,纔不得不順了江心的意不成?

    提到江斜,在京中誰人不知。與其說他是因爲承陽侯府的小侯爺,不如說是因爲提起他的名字,便幾乎是和"財大氣粗"二字沾了關係,又生了一幅好皮囊。在賭場一擲千金的也是他,包下花樓整整十日尋歡作樂的也是他,興致好時在這樣寸土寸金的京城裏隨手賞人宅院的也是他。

    只是江斜如今也二十有二,卻遲遲沒有娶妻生子,也從未聽說他跟哪家女子有過風花雪月之事,漸漸地便有了些江斜實則好龍陽的傳聞。只可恨江斜實在是生得好模樣,身家又實在是高,讓京中女子們又愛又恨。

    忽然,廂房外起了風,細竹搖擺間隱隱約約有腳步聲,楚熒所在的廂房房頂上的磚瓦也似有細微的響動聲。

    “有歹人!”

    不知外邊誰喝了一聲,楚熒猛地睜眼,聽見側院外邊短兵相接的清脆聲。

    素雪坐在楚熒身邊,神色有些緊張,卻還是握住楚熒的手,有些忿忿:“那淮恩郡主真是歹毒,幸虧姑娘未卜先知,不然今日該如何是好……”

    不過片刻,有人敲了四下門,是私下商議好的暗號,素雪前去應。一位身材瘦高的黑衣男子站在外邊壓着嗓子低聲道:“姑娘,屬下鄭九。此番歹徒共有五人,寺裏已是沒有了,剩下跑了的歹人已經派人去追了。”

    楚熒沉默地點了點頭,起身理了理身上的裙裝,素雪跟在身後。

    “該去會會承陽侯府那位了。”

    出了房門,楚熒看着對面江心的廂房和邊緣江斜的廂房,剛纔外邊動靜不小,這兩處卻平靜得像是無事發生一般,當真便是衝着她一個人來的,不由得冷哼一聲。

    江斜的廂房在角落處,最是安靜,楚熒站在門前有些緊張,吸了口氣,輕輕叩了房門。江斜來應門,推開門之後卻發現門口站着的人是完好的楚熒,不由得有些意外。

    “妾身知道今晚的流寇是你妹妹安排的。”楚熒也不廢話,衝着楚熒展顏一笑,“小侯爺覺得我們去哪聊這件事方便些?”

    江斜挑了挑眉,不置可否,側身讓楚熒進屋。

    


章節報錯(免登陸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