楚熒鼻子有些酸,定了定情緒,又暗中握了握素雪的手,吸了口氣,又擡起頭看向韓嬤嬤和染梅二人,笑道:“嬤嬤先別急着給染梅求情。”
“我這次專程請嬤嬤來,不是要問嬤嬤染梅是個什麼樣的孩子,而是要問清楚,可是韓嬤嬤和染梅聯手,裏應外合下毒於我?”
楚熒冷冷地擲下這句話,居高臨下地看着地上的二人。
“少夫人這是懷疑我?”頭一回聽到楚熒用這般含着怒氣的口吻說話,韓嬤嬤一愣,對上楚熒冰冷的目光,知道少夫人這回是真的動了怒。
她剛來時,楚熒還溫溫軟軟地主動開口喊她,不由地便忘了形。可現在,面前的少夫人眉目精緻,渾身卻有着一股不容他人置喙的威嚴,竟不輸管家多年的秦老夫人半分。韓嬤嬤這纔想起,這位是正經的少夫人,而她到底就是個奴。
“老奴不敢。”韓嬤嬤急忙磕了個頭,回道,“老奴在秦府多年忠心耿耿,喫穿皆是靠着秦府,是萬萬不敢有害主子的心的!”
韓嬤嬤在一邊給楚熒磕頭,另一邊剛纔還是無聲流着淚的染梅啜泣起來。
“可是給我下毒的茶具皆是嬤嬤給染梅拿的,這事又該如何解釋?”
韓嬤嬤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,看了看身邊的披頭散髮的染梅。她有個獨女,也曾捧在手心裏愛護,只是後來女兒遠嫁,極難再見女兒一面,她是真心愛護這個瘦削的眉眼同自己女兒有七分像的孩子的。她有些猶豫——若是她說出來了,這件事十有八九便真的和染梅這孩子脫不清關係了。
“韓嬤嬤,我問的是你,你看染梅作甚!”
楚熒手掌拍在桌上,發出一聲脆響,嚇了韓嬤嬤一跳,驚地韓嬤嬤趕忙收回看向染梅的眼神,不敢再做遮掩,一五一十地交代:“染梅跟老奴說,少夫人因不得穆堯少爺青睞,心中鬱悶,每日都要摔好幾套茶具,便向老奴這邊要了不少新茶具。”
“那這麼說,下毒這事都是染梅一人乾的了。”楚熒挑眉,目光又看向韓嬤嬤身邊失魂落魄的染梅,“染梅,你可知道謀害主子可是大罪?既然你敢下毒害我,想來已經想好自己該怎麼受罰了。”
聽楚熒說要罰染梅,韓嬤嬤又有些急了,也顧不上楚熒方纔的怒氣,給楚熒連着磕了好幾個響頭,一邊磕頭一邊說:“少夫人贖罪,老奴是真的不知道染梅這孩子是存了要害少夫人的心,若老奴知道此事,定不會給她送茶具、讓她做這種傻事啊!這孩子心眼兒不壞,此事定是聽了惡人讒言啊,錯不在染梅啊!求少夫人明鑑!”
聽了這話,楚熒冷嗤一聲,不怒反笑,問她:“韓嬤嬤就算不給她茶具,嬤嬤以爲染梅就沒辦法害我了?”
韓嬤嬤把額頭都磕得紅腫了一大塊,話中略含着哭腔:“此事也怪老奴沒能管教好下人,若是少夫人要處罰染梅,老奴願意承擔一半。少夫人向來待下人寬厚,求少夫人給老奴這個面子,通融老奴這一次吧。”說完,又拉着染梅,“還不快跟我一起求少夫人!”
“韓嬤嬤也知道我向來待人寬厚,怎就招來染梅這種狼心狗肺的下人。”楚熒撐着下巴,看着眼前這深情感人的一幕,她只感覺厭倦,淡淡地說,“既然嬤嬤喊我一聲少夫人,還親自開口求我,那我肯定要賣嬤嬤這個面子的,不如嬤嬤來說說,謀害主子這一死罪,嬤嬤覺得該如何分給二人合適些?”
楚熒從鄭九手中接過一把帶着鞘的匕首拿在手中把玩,拔出匕首時銀白色的劍光更是嚇得年邁的韓嬤嬤冷汗連連,膝蓋都要軟了。
而楚熒毫不在意地挑着匕首上繫着的流蘇,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:“是不是我在秦家深居簡出太久,讓所有人都忘記,我楚熒,家中也是將門出身的了?”
楚熒細細看過刀身,打磨地如鏡一般亮的劍身映出楚熒的側臉。手腕輕輕翻轉,將匕首按在桌面上,刀尖直指韓嬤嬤和染梅二人。
韓嬤嬤終於是身形一顫,癱坐到了地上。
“楚熒!你不要欺人太甚!”從之前開始一直沒有開口的染梅,看見韓嬤嬤頹然的身軀,如今終於是尖叫出聲,“我一人做事一人當,下毒要害你的是我,同旁人沒有任何關係。韓嬤嬤年紀大了,你有什麼事都衝我來!”
“爲什麼。”
見染梅終於開口說話了,楚熒站起身來,走到染梅面前,垂着眸子冷冷地開口問。
“憑什麼你楚熒一出生就是衆星捧月的千金,我們這羣人一出生就是做奴才的賤命?憑什麼你們這些貴人花錢如流水,我們這些下人就要過窮苦日子?憑什麼你父母家人健在,而我的弟弟日日臥病在牀?”
“是,就是你去靜山寺那天夜裏,淮恩郡主的人找我,跟我說只要你死了,就找大夫治好我弟弟的病。”
“想要治好我弟弟的病,那就要一百兩銀子。只要你死了,只要你死了——只要你死了!”染梅聲嘶力竭,她跪在地上,雙眼猩紅,仰着頭瞪着立在她前面的楚熒,可是她突然感到絕望又荒誕——她和楚熒的關係就如同現在一般,一個狼狽不堪地跪在地上,一個卻如同雲端上九天仙女一般永遠亭亭立着。
她想用盡力氣去吼楚熒,最後卻流下兩行淚,無力地吐出含混不清的字節:“一切就都會變好……”
啪——
楚熒擡手,用了十成的力抽在了染梅臉上,發出一聲不小的脆響。
楚熒用的力道不小,染梅本就哭鬧叫喊得脫了力,直接被打翻在了地上。身子貼在冰涼的石面地磚上,刺骨得冷。染梅被打懵了,掙扎着看向楚熒。
連韓嬤嬤都是看呆了,家中這位長得跟仙女兒似的少夫人,竟然會打人。
“你錯了。”楚熒的臉上的表情是悲慼,是憐憫,唯獨沒有染梅所想象的憤怒。
“我問你,平民百姓家中可有高門宅院內的勾心鬥角、家奴日日想要謀害主子之事?”
“……”染梅避開楚熒的視線,她不敢看。
“我問你,我可苛待過下人,剋扣限制過銀子,讓下人過貧苦日子?”
“……不曾。”染梅動了動嘴脣,沙啞地道。
“我問你,你可知道從小看我長大的祖母也已時日無多,如今不過掰着手指數剩下的日子?”
“……不知。”
“我問你,你胞弟的病可是因我而起?”
“……不是。”
“我問你,你未曾向我提過家中苦情,又如何覺得只有聽從淮恩郡主的話殺了我這一條路,可以救你的弟弟?”
“……”
“那我現在再問你,你殺了我,什麼能變好?”楚熒目光悲憫。“世人皆苦,你爲何總覺得自己的苦難全都是別人的過錯?”因爲自己不幸,就要把這份不幸轉嫁給旁人。可你又何曾想過,旁人亦有你不曾知道的不幸。”
"誠然,人不能選擇自己的出身,你不能,我亦不能。染梅,如你所說,這都是命。可是,人,卻能選擇,自己該做什麼,怎麼做。"
“你做這些事兒的時候,爲何就從來沒有捫心自問過,‘憑什麼’?你生來不該是下人,難道我生來就該死嗎?”
"染梅,你可還記得你的主子是誰?是我,還是淮恩郡主?從你進了我的院子開始,你的身契就在我手裏。你我主僕一場,我本以爲你該同我一條心,你若對我好,我自然不可能虧待於你。她江心能救你的弟弟,我楚熒就不行?你在秦府做事兒,我每個月給你三兩銀子,逢年過節還有賞錢,你攢上兩三年,這錢還能攢不出來不成?"
"染梅,你可怕不是看着我不得秦穆堯歡心,還安了等江心嫁進秦府之後,你再去江心面前伺候的心吧?"
"可是染梅啊,你不看看自己,你配嗎?淮恩郡主會想着要一個賣主求榮的奴才不成?你還真以爲自己能拿着這件事拿捏江心?我好歹還是個將軍府出來的小姐,江心況且還想着殺我,你不過是個背後沒有依仗的奴籍,她還能不敢動你和你的家人?你有沒有想過,你背後沒了我,到時候你在江心面前該如何自處?你家人又會如何?"
跪坐在一旁的韓嬤嬤也沙啞地開了口:“染梅,你糊塗啊……”
染梅的心思被楚熒全部看穿了去,把紅腫滾燙的臉埋在手掌之中,雙肩顫抖,又踉踉蹌蹌地從爬到了楚熒的腳邊:“少夫人,是我一時糊塗,犯下大錯,少夫人,染梅知錯……”然後又脫力一般地整個人跌爬在了地面上,繼而泣不成聲。
"人心不足蛇吞象。"
楚熒撣了撣衣袖,不再看眼前的一片狼藉,轉身離去。經過今日院子裏這一場大鬧,她覺得異常疲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