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知何時起，王府內開始有了絲絲縷縷的蟬鳴聲。</p>
朱厚熜的早課筵經，也從中正齋，換到了卿雲宮後的花苑。</p>
進過早膳，朱厚熜和伴讀內官黃錦，早早的便等在花苑月榭裏。</p>
隨侍的小太監斟好茶，擺上兩盤糕點，便四散退了開去。</p>
晨光熹微，斜刺裏灑下一片斑駁。</p>
卿雲宮後的花苑，草木蓊藹，卻滿園花香。</p>
月榭裏，朱厚熜捻起糕點，送入口中，卻有些神思不屬。</p>
自從光伏電腦沒了動靜，他的生活倒是迴歸了平靜，可心底卻總有幾分怪異的念頭，也有幾許失落。</p>
說到底，少年人，自有一股銳意進取的朝氣。</p>
又有誰，放着江山權柄不要，反而喜歡“飲醇酒，近婦人”的混日子呢？</p>
在小賽的言語裏，他是世宗肅皇帝；可在興府，他只是遊離於權色之外的舞勺稚童。</p>
這個落差，不可謂不大。</p>
飲了口茶，朱厚熜瞧見，四下裏無人，便輕聲問道：“黃錦，你說充電，當如何爲之？”</p>
這些日子，他遍翻典籍，用盡了諸般手段，對於“充電”二字，卻是毫無所得。</p>
“奴婢愚鈍，哪裏曉得怎生充電。”</p>
黃錦訕笑着，給朱厚熜斟滿茶，便聽世子笑罵道：“你可不愚鈍，那日中正齋外，你和駱安的言語，我瞧見了，也聽見了。”</p>
黃錦一驚，面上卻神色不顯，瞧見世子爺沒有惱意，諂笑道：“哎呦，我的世子爺，非禮勿聞，非禮勿聞。”</p>
朱厚熜也跟着笑了起來，卻笑得有些深沉。</p>
“我不喜駱安，卻欣賞駱安。黃伴伴與我朝夕相處，我卻不欣賞黃伴伴。你可知爲何？”</p>
黃錦陪着笑，“奴婢不知，謹洗耳恭聽。”</p>
清風徐來，暗香浮動。</p>
朱厚熜又復飲了口茶，道：“前些日，父王與我講了士之道。後來我便想，人有高低貴賤，志亦有高遠鄙薄之分。譬如父王時常詠讀的《道德經》雲，上士聞道，勤而行之;中士聞道，若存若亡;下士聞道，大笑之。”</p>
又道：“高士之道，或許是佐郡王，匡社稷。那便有下士之道，揣測人心，趨利避害，博高位而固權色。”</p>
黃錦聞言，心念一動，笑道：“世子爺英明，奴婢權且猜上一猜。”</p>
沉吟片刻，黃錦一撫掌，“有了，高士，如仁宗皇帝時的閣臣三楊；下士，則似憲宗時的紙糊三閣老。”</p>
“不錯。”</p>
朱厚熜話鋒一轉，淡笑道：“我不喜駱安，是因他太過自持，太守本分，事事循規蹈矩，以王府、父王爲先。</p>
在他心裏，父王是父王，世子便是世子，分的太清。可欣賞他，也是源於此。駱安可爲純臣、孤臣，可爲中士。”</p>
言罷，看向黃錦，正色道：“黃錦，你事事以我爲先，眼裏卻沒有張佐，沒有奉承司，心裏更少了對規矩二字的敬畏，是佞臣，也是下士。”</p>
眼角餘光，恰見薄如蟬翼的晨光，打在朱厚熜臉上，原本頗顯稚氣的面容，陡然間，平添了幾分英銳。</p>
心驚之餘，黃錦不禁自嘲：這位世子爺，雖然年少，卻是個胸中有溝壑的。</p>
只可惜生在了藩王之家，此生無有展布之地。</p>
胡亂想着，卻忽覺小腿喫痛。</p>
擡起頭，便看到朱厚熜忽然輕笑了起來。</p>
“黃伴伴，我雖不欣賞你，卻與你親近。佞臣，若是用好了，可是尤勝純臣呢！”</p>
智腦一句“世宗欽天履道英毅神聖宣文廣武洪仁大孝肅皇帝”，彷彿是魔障般，在朱厚熜心底，肆意生長蔓延。</p>
這也使得，他胸中那種怪異的期盼，愈發的濃重。</p>
“欽天履道？嘿！”</p>
當茶換了兩通時，長史袁宗皋姍姍來遲。</p>
今日一見，袁宗皋身上，多了幾分暮氣，這令朱厚熜頗感唏噓。</p>
袁師傅的暮氣，蓋因那元貞道人之故，紅鉛、秋石、蟠桃酒、紫河車便是罪魁禍首。</p>
朱厚熜如是想到。</p>
不禁便對那“欽天履道”的廟號，愈發不滿，也對求道煉丹更添幾分厭惡。</p>
早課日講，袁宗皋講的還是《左傳》，中間穿插了些《皇明祖訓》的訓誡。</p>
只是，人有了暮氣，胸中那股勁氣便少了。</p>
袁宗皋講的平鋪直敘、毫無波瀾，再不復之前的博古論今、旁徵博引，深入淺出。</p>
朱厚熜，則滿心想着“欽天履道”的廟號，神思不屬。</p>
午膳後，朱厚熜捧着智腦鼓搗了半晌，依然是毫無所得。</p>
索性把小賽置於軟塌，整個人枕着手臂，躺了下來，心忖：幾日沒聽到小賽的聲音，倒是頗有幾分想念了。</p>
便在此時，外面一陣雜亂的腳步聲，由遠及近。</p>
須臾，一個脣紅齒白的小太監，踩着小碎步進了偏殿。</p>
“稟世子，未時後，王妃娘娘欲往玄妙觀還願，遣奴婢來請世子隨行。“</p>
這小太監，是母妃卿雲宮的人。曉得這位小爺，對於還願這等雜事沒甚興致，素來是不去的。</p>
便懦懦得諂笑道：“時辰不早了，世子若是不去，奴婢這便去回稟王妃娘娘。”</p>
“玄妙觀，還願？”</p>
朱厚熜畢竟少年心性，自軟塌之上一蹦而起。</p>
“去，去！爲何不去哼！”</p>
“欽天履道”之廟號，尚且念念不忘，憤懣難平。又想到早些時候，長史袁宗皋的暮氣深沉。</p>
如今既然是去玄妙觀，他怎能不去？</p>
“既是欽天履道，何妨便去履一履那元貞妖人的地元大道！”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