卻說在安陸九峯山下,隱着一位大賢,姓孫名交,字志同,號九峯,乃是成化十七年辛丑科進士,名列二甲第十一名。</p>
中進士後,孫交初授南京兵部車駕主事,因爲辦事幹練,爲南京兵部尚書王恕所重。</p>
弘治十四年遷太常少卿,提督四夷館。弘治十七年九月二十七日,宣府、大同一帶有邊警,他奉命經略黃花鎮諸邊隘,孝宗皇帝親賜金綺爲他壯行。</p>
其時,被稱爲“弘治四傑“的邊貢有詩日:</p>
寶劍青驄馬,秋高出塞行。</p>
田公受新律,武子舊傳兵。</p>
鼓角邊雲慘,旌旗海日明。</p>
穹廬莫南徙,中國有長城。</p>
正德元年,孫交擢升光祿卿。又三年,孫交進升戶部右侍郎,但不久又改任吏部。</p>
當時吏部尚書爲張彩,此人能言善辯,左右逢源,深得專權謀叛的劉瑾信重。孫交數度規勸無果,調往南京。</p>
正德五年八月,劉瑾擅權被誅,孫交由南京吏部右侍郎,進南京吏部尚書。</p>
正德六年正月,楊一清任吏部尚書,孫交官至戶部尚書。</p>
正德八年五,年近六十的孫交致仕而歸鄉。</p>
其後數載,這位孫尚書隱於鄉梓,悠遊林下。閒時約一二至交好友煮酒論道,倦時閉門苦讀聖賢之書。</p>
而孫府,正是在這九峯山下。</p>
時值孟夏傍晚,暗香浮動。</p>
孫府竹樓前,薛侃、餘珊與一精神矍鑠的老者圍坐竹案之前。</p>
案上擺着一尊龍泉雙耳檀香爐,嫋嫋青煙隨着燻人暖風,升騰繾綣,如夢似幻。</p>
檀香爐周圍擺着一些瓜果時蔬,一香一茗,正是相得益彰。</p>
此時的薛侃,不復再涼亭時高冠博帶的裝束,一身天青色燕居常服,眉宇間多了幾分灑脫之意。</p>
“不瞞大司農,學生今日與竹城先生恰也遇到了一樁趣事。”</p>
談笑間,薛侃將山腳涼亭所見所聞,細細的說了一番。</p>
原本登不得大雅之堂的齟齬之事,從薛侃嘴中娓娓道出,反倒是平添了幾分生動色彩。</p>
孫交聽罷,抿了一口香茗,閉目回味着舌尖味蕾的回甘輕甜,淡笑道:“此茶名紫筍,乃是老夫平生所愛。每逢年節,興王總會遣人送來些。”</p>
說着,孫交頗有深意的瞧向薛侃,“尚謙對於此事,是如何看待的?”</p>
此言一出,考校之意,溢於言表。</p>
薛侃這位年輕進士,面對朝中宿老、昔日的二品大員也不怯場。</p>
施施然淡笑道:“此必是興府對那位世子,存了歷練之心也。其一,興府侍衛遇襲,此事可大可小,再不濟安陸州衙也不會如此推諉。其二,居那位世子所言,前去州衙的乃是世子伴讀,出面的是興府儀衛副,諸如興府長史等人卻從未露面,安之若素。</p>
不過學生在涼亭時,看竹城先生凝眉不語,當有些難言之隱纔是?”</p>
竹案另一側,餘珊微微頷首,“尚謙所言不錯,此事關礙有二。一則在於那九太歲,二則在於推官崔子介。”</p>
長身而起,餘珊鬆了鬆筋骨,依着竹欄,極目遠眺,笑道:“尚謙有所不知,名喚九太歲之輩,爪牙爾,不足爲慮。可慮者,乃是湖廣鎮守李鎮李公公。”</p>
言及權宦,餘珊清癯的臉上,浮起幾抹厭色。</p>
薛侃直起身子,蹙眉道:“湖廣鎮守?竹城先生此言何解?”</p>
餘珊撫須輕笑,“尚謙可知何爲進俸?”</p>
薛侃心中疑惑,他雖登丁丑科進士第,授行人司行人,卻因爲母丁憂,辭官長居中離山,終日裏只是講學不輟。</p>
雖也曉得本朝宦官貪贓不法,但對於餘珊所言的“進奉”卻是從未聽聞過。</p>
另一側,餘珊依欄冷笑道:“二年三月(正德二年),陛下有詔曰:敕各鎮守太監預刑名政事。由此,各地鎮守威權日重,可比各地督撫中丞。”</p>
一語畢,餘珊對孫交一拱手。</p>
孫交苦笑一聲,道:“鎮守官中飽私囊,魚肉百姓乃是尋常。本朝慣例,各地鎮守每歲俱有進奉之責,且是各有定額。譬如南京守備,每歲十五萬兩;兩廣歲十三萬,分到湖廣,亦有十一萬兩之巨。”</p>
薛侃終日講學,何曾聽聞這般辛祕,如今驟聞此語,不禁勃然色變,良久沉聲道:“是以,諸鎮守上行下效,將進俸歲額,分攤各州各府?故而竹城先生所言,九太歲等賊輩,實乃爪牙爾?”</p>
眼見餘珊、孫交二人頷首不語,薛侃臉上恬淡之意盡去,眉頭擰成川字,“敢問竹城先生,安陸推官崔子介又是因何?”</p>
語未盡,心中想着關於各地鎮守之事,猛然間又想到了推官,當即凝眉道:“竹城先生之意,可是指推知行取?”</p>
一念及此,薛侃胸中疑惑,猶若撥雲見日。</p>
卻說,明代推官爲正七品,在仕途升遷格局裏,要躋身清要之職,難如登天,亦需要人脈資歷。</p>
而推知行取,便正是推官最重的一條坦途!</p>
在明英宗正統四年,頒佈的《憲綱》雲:凡督察院各道監察御史並首領官、按察司官並首領官,自今務得公明廉重老成歷練之人,奏請除授,不許以新進初仕及知印、承差、吏典出身人員充用。</p>
需知,明代六科給事中和督察院各道監察御史,合成科道官。科道官雖品級不高,卻承監督百官之重責,實乃清要之職。</p>
由此,地方知縣、推官,若經行取,則可一躍而入清流矣。</p>
思及此,薛侃放下手中茶盞,凝眉道:“學生依稀記得,推知行取乃是國家定製,必選部寺之英,郡縣之良,老成練達、力有擔當者,始授。</p>
而推官行取,卻需巡撫、巡按,布政司和按察司推薦。”</p>
晚風襲來,燻人暖意在竹樓見徜徉。</p>
孫交撫掌笑道:“尚謙確是才思敏捷,窺一葉而知秋矣。”</p>
讚歎一聲,孫交親自給薛侃添上茶,笑到:“鎮守中官權威日重,乖張跋扈者,可鞭笞一府之尊。地方刑名政事,鎮守中官俱可干預。</p>
倘若惡了湖廣鎮守李公公,三司掌印官的推知名單上,豈能再有他崔子介的名字?崔子介的仕途,便止於推官了。”</p>
竹樓前,餘珊沉着臉,接過話頭,冷笑道:“尚謙可知,凡行取選授,需得年歲在三十到五十之間,崔辛如今已四十有七,豈肯自毀前途?到底是趨炎附勢之輩罷了!”</p>
笑談間,言及權宦爲禍地方,地方官吏卻趨炎附勢。</p>
薛侃胸中多了幾分怒意,更多的卻是一種無可奈何的黯然。</p>
沉默良久,薛侃苦笑道:“學生初來乍到,便能思慮到的事情,想必興王府諸官,定然也該洞若觀火纔是。如此說來,不聞不問,便並非存了歷練之心了,乃是有磨礪之意了。”</p>
說着,薛侃疑道:“既然竹城先生,明知此事極難,爲何還要那位少年世子一頭撞上去,此非君子之道也。”</p>
話音方落,餘珊一改先前憤然,目光銳利如刀,撫須大笑:“尚謙可知,少年意氣不可折。何況謀事者在於人,而成事卻在於天!”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