到了近處，衆人這才發覺，在馬後，遙遙捆着一人，極爲狼狽的蹣跚在後。</p>
此人，正是在武穆祠走脫的潑皮陳狗兒。</p>
藉着天色，遠遠望去，此時陳狗兒滿身狼藉，血污混雜着泥土，呈現一種暗黑色，滿布大腿之上。</p>
大腿根部，被人草草包紮過，尚有折斷的箭矢，留在傷口處。</p>
被拽在馬後，此人一腳深一腳淺的艱難蹣跚着，每行數步，便有絲絲縷縷的鮮血，自傷口侵出來。</p>
蔣壽一行人走的歡快，在山道上哼着小調。</p>
轉過彎，瞧見山坪上諸人時，忽覺氣氛沉凝，頓時收斂歌喉，老老實實的帶人行至朱厚熜身前。</p>
行過禮，一側的蔣山拱手道：“世子，此番世子入山，一切皆因此賊而起。我令蔣壽早早埋伏在山口，料來是能逮着的。”</p>
說着，一把拽過陳狗兒，提至朱厚熜身前，一腳揣在腿彎處，後着砰得一聲，跪在了地上。</p>
蔣壽接過話頭，俯身對陳狗兒厲聲道：“囊求的，如今到了世子爺面前，你需將先前交代的，細細說與世子，但有半分遺漏，哼哼。”</p>
說罷，一把抓起陳狗兒頭髮，使得其人擡臉看向朱厚熜。</p>
同樣的，朱厚熜此刻，目光也直值的盯着陳狗兒。</p>
先前在安陸城裏、玄妙觀外，他與陳狗兒，匆匆之間有一面之緣。</p>
當是時，只覺此人賊眉鼠目，謹小慎微，卻也算是幹練。</p>
如今再觀之，但見此人面色慘白，雙目無神，渾身佝僂，似極了行將就木的老叟，可謂是狼狽。</p>
原本，因這潑皮之故，折了一名王府侍衛，朱厚熜是極惱怒的。</p>
只是後來安陸州衙的推諉，推官崔子介的袖手，更令他着惱。</p>
再到了如今，他心裏全是朱家盛世江山背後的悽慘，以及王府對於此事謀算的隱瞞。</p>
如今再看到陳狗兒這始作俑者時，惱怒倒是少了許多，卻更增了許多厭惡之感。</p>
若是可以，朱厚熜他更想與薛侃、餘珊這般人物相處，品性高潔不說，相處起來卻是立意高遠，又如沐春風。</p>
陳狗兒這等腌臢輩，只令他覺得骯髒下作，令人作嘔。</p>
“給玄妙觀的人血，可是心頭血？這血又是哪兒來的？”</p>
一語出，陳狗兒似時抓住了救命稻草，渙散無神雙目裏，陡然間生出了幾分色彩。</p>
也顧不得大腿上如刀割般的刺痛，陳狗兒頭用力磕在山石上，染的一片猩紅，帶着哭腔顫聲問道：“世子爺饒命，世子爺饒命。”</p>
“小人只是尋常給九爺跑跑腿，辦一些雜事。。。”</p>
砰——</p>
腰刀刀背抽在臉上，陳狗兒臉上霎時間高高隆起，血絲順着嘴角滑落。</p>
蔣壽雖也算辦事穩當，但究竟是年輕氣盛，有幾分火氣。</p>
“呸，好一個潑才。世子爺當面，說什麼九爺？”</p>
陳狗兒捂着臉，對着蔣壽又是一陣叩首，“是，是，是，小人在張玖手下討生活，只是爲了討口飯喫。張玖在城內的車行、腳行、牙行、賭坊、酒樓各類營生，都是上面的頭領們親手操持的，與小人真真是沒有半分相干。”</p>
這潑才倒也精明，開口便將九太歲諸般不法事，撇了個乾淨。</p>
擡眼瞧着身前的少年貴胄，一臉不耐之色，當即搗頭如蒜，哭嚎着，“不敢欺瞞貴人，賣給玄妙觀妖道的人血，並非全然是心頭血。有。。有張玖的牙行，自城西人市弄來的人，放出來的生人血，若是。。。若是將死時，心頭血也是取的。”</p>
聞得此言，朱厚熜眉目一凝，握着的拳頭上青筋畢露。</p>
在他這個年紀，可沒有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的城府，便也更沒有天塌而心不驚的養氣功夫。</p>
少年人，正是跳脫飛揚，喜怒分明的年紀。</p>
此時，陳狗兒看着山坪上、滿地未乾的血跡，亡魂大冒，哪裏敢有半分隱瞞。</p>
“好教世子爺曉得，張玖莊子上的心頭血，多數是得自嬰孩的。”</p>
語出驚人，山坪上諸人，頓時安靜下來。</p>
嬰孩？</p>
“用嬰孩，取心頭血？好一個畜生！”</p>
片刻，蔣壽聞言大怒，飛起一腳，窩心踹在陳狗兒胸口。</p>
後者卻半分不敢掙扎，連滾帶爬的爬起來，以頭搶地不止，連聲哭道：“貴人生於宮閣高牆，自然是不知小民疾苦的。莫說是咱安陸州，便是富貴如武昌府，在鄉縣裏，也多有小民生養不起，嚼用沒有着落。若是生了男丁還好，窮困人家倘若生了女娃，多半是要溺斃，棄於荒野山溝的。。。。”</p>
“混賬！”</p>
怒喝出聲，嚇的陳狗兒一個激靈。</p>
片刻不敢耽擱，陳狗兒連忙哭喪着道：“張玖使喚莊戶，在各地搜買棄嬰，半數養。。養在莊子裏，半數。。。”</p>
後面的話，陳狗兒沒敢再說出口。</p>
半數養在莊子裏，養着作甚？至於餘下的半數，不問可知！</p>
。。。</p>
周遭氣氛，陡然間更冷了幾分。</p>
蔣山遣人留下掃清尾巴，又留了一隊人馬搬運銀子，餘下之人沿着蜿蜒山道，直趨張玖莊子而去。</p>
一路無話，朱厚熜渾渾噩噩，跟着諸人到了九太歲莊子。</p>
自有侍衛虎狼僕入，砸開莊門，但有不服的，全數打翻在地。</p>
陳狗兒一瘸一拐的，引路在前，諸人護着朱厚熜跟在後面。</p>
再度進了莊子二進牌樓後的園子，這滿園的蔥蘢芬芳，到了朱厚熜眼裏，再不復先前的美感。</p>
有的，只剩下滿目的血腥。</p>
穿過抄手遊廊，行至後院時，一排錯落有致的屋舍，映入諸人眼簾。</p>
後院正中，一個三人合抱的千年古槐，立在院子正中。</p>
槐樹之上，披紅掛綵，樹下的香爐裏，正有香菸繚繞縈迴。</p>
莊子的管家老叟，此時被五花大綁的押在諸人身前，瞧着陳狗兒一瘸一拐的行至槐樹之前，老叟呼呼的喘了兩口，便昏厥在地。</p>
“稟貴人，張玖聽雲峯禪寺的高僧說，槐者，木下之鬼也，可以鎮壓邪祟，故而從深山弄來一株古槐，種在了此地。這些年莊子裏冤死的屍骨，和嬰孩，全都埋在下面。”</p>
說罷，陳狗兒推金山倒玉柱，又復跪下，膝行朱厚熜身前，叩首哭道：“小人真真只是混口飯喫，絕然沒有參與這等傷天害理的勾當，求貴人明鑑。”</p>
黃錦不知從何處尋來了一把楠木靠椅，朱厚熜渾渾噩噩的坐下，也不理會哭饒不止的陳狗兒，揮手令諸人去古槐之下，挖掘起來。</p>
片刻之後，諸侍衛破開三尺厚的土層，便陸續有屍身發掘出來。</p>
許是埋在淺層的，俱是新近冤死之人，埋的很淺。少頃，發掘出的屍身白骨，便逐漸多了起來。</p>
有成年之人的，更多的則是嬰孩白骨！</p>
此時，王府諸侍衛強闖莊子，早惹得九峯山上諸多山民，議論紛紛。</p>
待得挖出這許多屍骨時，整個後院子，已經是人聲鼎沸，喝罵不絕。</p>
午時一刻</p>
隨着安陸州附郭長壽縣的縣令到來，偌大的後院，已然是淪爲了一片屍骨之海。</p>
一具具或大或小的屍骨，齊齊整整的擺在古槐之下，伴着香爐內繚繞的青煙，詭異之極。</p>
便連圍在後院的山民，也逐漸安靜下來，四起的喝罵之聲，戛然而止。</p>
朱厚熜本便一夜未眠，心神俱疲。</p>
驚怒之下，倒頭昏厥了過去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