只是他素來以爲，這些形而上的東西，虛無縹緲。</p>
且，他身爲興府世子，本便與科舉經制之道無緣，故而未作深研。</p>
此時聽聞袁宗皋之言，心中略有所悟，不禁微微頷首。</p>
袁宗皋見此，不再提及薛侃，話鋒一轉，“我所言德爲首，方能從心，便譬如流民之事，譬如溺女之弊。此二弊，何也？”</p>
這些時日，朱厚熜的心結，便在流民與溺女之上。</p>
忽然聽聞袁宗皋提及此二事，不由得正襟危坐，洗耳恭聽起來。</p>
“流民之患，古而有之；溺女之惡，歷朝歷代，屢禁不絕。流民之患，蓋因富者不仁、權貴貪私，做圈地之行，行田地兼併之實，此無德也。</p>
本朝自太祖以降，多次下詔：流民歸業者，官給廩食、廬舍、牛種。令出於上，爲何流民之患不止？”</p>
語落，朱厚熜陷入沉思。</p>
善政出於上，安置流民歸業，而此患仍舊不絕，其中必有官員貪瀆之責。</p>
便如那位巡按湖廣監察御史王相，代天子巡狩一方，是否做到了體察民疾，上達下情，朱厚熜並不曉得。但此人長袖善舞，門庭若市，朱厚熜卻是看在眼裏的。</p>
有此等奸官，縱然有善政，又如何能成事？</p>
“必然是肉食者鄙，爲官者尸位素餐，貪污不法之故。”</p>
袁宗皋聞言，清癯的臉上，浮起一抹慰然，頷首道：“流民之患，根子在田土兼併之上。是以，行流民歸業，指標而不治本，此其一也。</p>
庸才奸吏，孜孜於刀筆之間，把聖人微言大義拋之腦後，行貪污之舉，行欺壓小民之實，無仁心，忘大義，甘爲下流，纔是根源。”</p>
“便是這些無德之輩，從心之惡，方有諸如流民之患，方逼的小民賣兒溺女。”</p>
一時間，抄手遊廊之內，兩人俱都沉默下來。</p>
袁宗皋沉默，乃是有苦難言。</p>
世子終究年少，有些言語，他也不好明言。</p>
且他之所思，也違了聖人教誨。</p>
周秦之變以降，禮崩樂壞，乃有了韓法（法家，韓非子）之盛極一時。</p>
而自前漢以來，歷朝以儒治國，卻行陽儒陰法之實。</p>
禮崩樂壞，固然是有人心喪亂之故，然而隨着年歲增長，所見愈多，袁宗皋愈發覺得：</p>
人心，本便是惡的！</p>
只是這些大逆之語，如何能說與世子聽？</p>
另一邊，朱厚熜的沉默，卻是因滿心的無力之感。</p>
前些時日所見所聞，在袁先生三言兩句之下，便直指根本。</p>
朱厚熜豁然開朗之餘，胸腔裏，卻滿是無力。</p>
縱觀史書，吏治具是歷朝歷代的重中之重，貪官污吏可謂是殺之不絕。</p>
縱然有所謂盛世、一二明君，有衆正盈朝、吏治清明之時。可每每在一兩代後，爲官者必然故態復萌，屢禁不絕。</p>
蹙眉思慮間，袁宗皋神態慈祥的望着眼前少年。</p>
良久，輕笑一聲，袁宗皋似看出了朱厚熜心中所思所想，溫聲寬慰道：“正所謂達則兼濟天下，窮則獨善其身。</p>
譬如吏治、流民，原也非世子該憂慮的。既然如此，獨善其身便是。世子起了清理田莊之念，也算是有了一顆仁德之心了。”</p>
達則兼濟天下，窮則獨善其身？</p>
一瞬間，朱厚熜胸中豁然開朗。</p>
是啊，天下太多不平事，有流民，有田土兼併，甚至有“人相食”，這些事情，都非是他一個小小興獻王世子，能管的。</p>
既然力不從心，何妨獨善其身呢？</p>
且不管外面如何，在自家興府一畝三分地上，做到身懷四端五常之心，俯仰無愧於天地便是！</p>
一朝鬱氣盡去，朱厚熜心緒驀然間暢達起來。</p>
放眼望去，便連四周的風色，也愈發的明媚了。</p>
長身而起，朱厚熜深施一禮，發自肺腑的恭敬道：“多謝先生教誨。”</p>
隨後請教清理田莊之事，袁宗皋卻撫須笑而不言。</p>
後來，許是被朱厚熜央求的煩了，方纔說：“世子既然有了一顆仁德之心，自然是從心而爲便可。”</p>
又說，“紙上得來終覺淺，絕知此事要躬行。若不親歷些事情，如何能有長進？與其請教該如何用事，不如秉承仁德之心，從心而爲一番。”</p>
朱厚熜若有所悟，欣然告辭而去。</p>
接下來幾天，朱厚熜又晾了駱安一陣子。</p>
待得幾日後，在中正齋召見此人時，朱厚熜對於駱安的不滿，已經徹底淡了。</p>
這段時間，他將全部心思都放在了清理王府莊田之事上。</p>
開始時，他只覺的這事情想來簡單，真正做起來時，卻是千頭萬緒，竟是令他有種無處下手的感覺。</p>
沉思了兩日，方纔尋來管理田莊的內官垂詢，對莊子有了個大概瞭解。</p>
然而接下來再欲詢問具體細務時，便陷入了兩難之中。</p>
一難，乃是內官是個油滑之輩，陽奉陰違。</p>
雖將王府莊子，田地幾何，入糧幾許，說的清清楚楚，但每問及各處莊子具體由何人管事，便推說鮮少出府，搪塞過去。</p>
二難，也正是這管事內官，經年隨侍父王，又是張佐之族侄，需留幾分體面，不好苛責。</p>
如此種種，讓他不禁感嘆夾帶裏的人少，無人可用。</p>
如今駱安的到來，到也算是解開了朱厚熜的燃眉之急。</p>
駱安再儀衛副的位置上，也有些年頭了，在儀衛司裏的根基不缺，心腹亦是不少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