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佐睡意全無，起身披上素服，踱步廊院之外。</p>
眺目遠望，遠天月明星稀，玉兔高懸。</p>
四下裏一片縞素，靜寂無聲。</p>
許是這邊的動靜，驚動了廊院內的隨侍內官，不多時，便有兩個小內官提着宮燈，匆匆疾步而來。</p>
張佐恍若未覺，嘴裏輕輕呢喃着：張永？</p>
身爲中官，他張佐同樣是自幼去勢，入得宮中。</p>
對於張永這位權勢熏天的大太監，他自然熟悉無比。</p>
這一位，成化十一年入宮，在乾清宮服侍憲宗皇帝。成化二十年，年僅二十一的張勇，已經做到了內宮監的右監丞，官居正五品。</p>
需知內宮監，在十二監中的地位，僅次於司禮監和御馬監。</p>
倘若在內宮監右監丞的位置上，再熬上幾年，十二監中的一個掌印太監是手到擒來。</p>
如此際遇，昔年不知羨煞了多少人！</p>
然則天有不測風雲，時隔兩年之後，憲宗駕崩，孝宗皇帝御極。一代新人換舊人，張永被遣往茂陵司香（守陵），這一去便是整整十年。</p>
於他們這等太監中官而言，最上等的去處，莫過於宮內十二監；次之，則外放地方；而一旦被遣去司香，便多老死任上，再難有復起之機。</p>
正當無數宮中舊人爲之扼腕之時，弘治九年，司禮監掌印太監蕭敬，舉薦張永入東宮服侍太子。</p>
由此張永十年磨礪，一朝沖天。</p>
短短二十餘載，爬到了御用監掌印太監，兼督京營事物的位置上。</p>
當時潛邸八虎，劉瑾入了司禮監，丘聚入了東廠，谷大用入了西昌，獨獨張永總督十二團營和神機營，這份信重，不可謂不重。</p>
只是，讓黃錦學一學張永？</p>
學什麼？</p>
黃錦不過區區王世子伴讀，張永卻是昔年可與劉瑾分庭抗禮的人物。</p>
區區黃錦，便是將張永的心機手腕學了十成，又能如何？</p>
難不成還能如張永般，十年雪藏，一朝沖天？</p>
嗤笑一聲，張佐將那人慾令黃錦學一學張永的言語，拋之腦後。</p>
旋即冷笑着，轉念忖道：戴永之事，犯了大忌。</p>
此人這幾日，雖頻繁去中正齋走動，世子年幼，縱然爲其所惑，王妃和袁宗皋也饒不過他。</p>
真真是秋後的螞蚱，蹦躂不了幾天了。</p>
只是戴永一去，黃錦雖限於資歷，仍需磨礪些時日，但因隨侍世子之故，日後必然是要上位的。</p>
一代新人換舊人，說起來輕鬆，卻令他不禁生出無限感慨。</p>
二十餘年彈指一揮間，往事歷歷在目。</p>
如今一夕之間，千歲升遐，他也已經是垂垂老矣。</p>
辛苦操持十數載的興府，竟也到了新老交替的時節了麼？</p>
喟然長嘆，張佐回身踱步房中，身形不禁也多了幾分悵然落寞。</p>
。。。</p>
無獨有偶</p>
張佐喟然長嘆之時，身處中正齋偏殿的黃錦，也同樣陷入了沉思之中。</p>
半個時辰前，隸屬奉承司的小內官匆匆而來，言說在純一殿當值、隨侍王爺千歲的楊六兒自縊了。</p>
楊六是何許人也？</p>
以他黃錦和駱安的關係，早便是洞若觀火了。</p>
此人正是在正德三年，由戴永親自引入王府的。昨日給張戴二人上眼藥時，他便已將此事說與世子爺知曉了。</p>
本想着上上眼藥便好，他乃世子爺伴讀，平素只需謹言慎行，自然少不了日後的前程。</p>
“自縊的時機，委實是妙。”</p>
臉上浮起一抹冷笑，黃錦踩着月下婆娑的樹影，心忖：果然薑還是老的辣。</p>
張佐執掌奉承司經年，純一殿內隨侍內官，俱由其調配。</p>
千歲升遐未幾，戴永以純一殿內的心腹，傳出流言。此舉雖犯忌諱，哪怕其得償所願了，鬧到王妃面前，頂破天也就是一個御下不嚴罷了，傷不得張佐根本。</p>
在他看來，此番出手，戴永仍是以試探爲主，手段不過爾爾。</p>
然則張佐的回擊，便令他心中發寒了。</p>
遣內官來報信，示好只是其一。</p>
實則是料定了他黃錦，不會放過打擊戴永的機會。</p>
張佐在興府兢兢業業十數年，乃是王爺的心腹。他黃錦也曉得自己的斤兩，千歲升遐未幾，這等王府宿老，是動不得的。</p>
戴永之謀，錯便錯在了以千歲身後名做箋子。</p>
世子聰慧純孝，不會放過戴永；王妃、長史司亦不會輕易放過；</p>
如今張佐又猝然發難，此等良機，若非是知曉了智腦天機，他黃錦豈能放過？</p>
在這個節骨眼兒上，楊六之自縊，恰似一個釘子，將戴永狠狠釘在了風口浪尖之上。</p>
試探性的出手，俄而，變成了生死相搏。</p>
博弈的敵手，卻悄然由張佐，換成了世子、王妃、袁長史、以及一干心繫舊主的衆人。</p>
這等舉重若輕的手段，委實是令他心中發寒！</p>
月影婆娑，暖風燻人。</p>
徘徊踱步間，黃錦腳下步子一頓，眉頭蹙起。</p>
“戴永便也罷了，以爲衆矢之的，不足爲慮。可那小內官所言的學一學張永，又是何意“</p>
親自領教了張佐的老謀深算，他如今對於張佐的話，不敢有任何輕視。</p>
心裏暗暗想着有關於張永這位太監大襠的事蹟，黃錦則愈發困惑了。</p>
“智腦天機，張佐是不知曉的。在他眼裏，世子爺除服之後，方能襲封。即便如此，我一世子伴讀內官，能在張永身上學到什麼？”</p>
胡思亂想着，黃錦思緒開始發散。</p>
昔年劉瑾的權傾天下，在他看來，是皇爺刻意縱容、推出來以內製外的帝王心術。</p>
那些年，劉瑾雖權勢熏天，但烈火亨油之下，終究是不得善終。</p>
張永雖未入司禮監，卻掌管了京營事物。能手握兵權，實則深受皇爺信重。</p>
劉瑾烈火亨油之時，張永卻反倒隱到了暗處。</p>
“重而不顯麼？”</p>
一念及此，黃錦將全然拋開張佐那“學一學張永”的言語，反倒果真從張永身上，品出了幾分味道。</p>
劉瑾固然得勢，卻要與外臣斡旋，乃是皇爺手中之刃。</p>
張永固然低調，卻貴在重而不顯，乃是皇爺皇權之屏障。</p>
孰重孰輕，一目瞭然。</p>
異日，世子爺踐祚之時，以小宗而繼大宗，自然是少不了一番風波的。</p>
且不說他自家的心性手腕，也不足以在司禮監立足。但退一萬步講，自家便果真肯和劉瑾那般，做世子爺手中之刃，落個不得善終的下場麼？</p>
“張永，以忠而受用，重而不顯。如此，學一學張永，又有何妨？”</p>
只是，既要學一學張永，又曉得智腦天機，那區區興府奉承副的位置，便也不放在眼裏了。</p>
張佐欲叫他火上澆油，端的是好算計。</p>
自家何妨隔岸觀火？</p>
一時間，黃錦的目光，陡然間深邃起來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