玉暖生煙,清香飄散。
餘珊不理亭內三人讚歎,正色道:“餘且試言,這母疑子懼之下的帝后之爭。
嘉祐八年三月春,宋仁宗暴崩於福寧殿,其養子趙曙得帝后曹氏之助,踐祚大寶,是爲宋英宗也。
英宗皇帝登基之後,並未母慈子孝,反而是帝后之間,齟齬暗生,關係江河日下,以至於母疑子懼。
究其緣由,蓋因內侍挑唆、曹皇后貪戀權位,使得帝后之間摩擦不斷。”
言罷,略做沉吟,身側袁宗皋接口笑道:“英宗皇帝乃是出繼之子,早年被收入宮中,由後宮撫養。
仁宗患疾之後,朝臣屢次奏請,言:早立後嗣,以安國本。
然則當是時,仁宗雖無子嗣,日後卻未必不能誕下龍子。是以,此言觸及仁宗與曹後的底線。
也因此,英宗與帝后之情誼,也日益淡薄。
寶元二年,豫王生,英宗頃刻間便被送還濮府,由此可見一斑。”
袁宗皋言罷,對餘珊微微頷首。
餘珊接過話頭,又復笑言道:“英宗繼位不久,乃患疾。據記載:英宗初時不知人,言語失序。而後上疾愈增,號呼狂走,不能成禮。
曹後順理成章,垂簾聽政。
嘉祐八年,英宗皇帝之疾康復,卻仍未御極正殿。
朝臣屢次奏請太后罷權歸政於英宗,然則太后久不放權,以至於兩宮矛盾愈演愈烈。”
隨着餘珊言語,朱厚熜搜腸刮肚,回憶昔年書中所記載的這段塵封歷史。
據記載,英宗時兩宮關係,豈止是齟齬暗生?
當是時,有左右之人,向太后趁機進讒言,言廢立之事。
此事傳至英宗耳中,英宗曾與韓琦等言“太后待我無恩也”。
兩宮之間,可爲是劍拔弩張,一觸即發!
是以,所謂濮議之爭,實則是帝與後、兩宮之間的權利傾軋。
最終,英宗皇帝在這次交鋒中險勝一招,曹後在朝中所培植之羽翼,盡覆。
聽着餘珊言語,朱厚熜胸中百感交集。
前朝英宗登基之後的一幕幕,迴盪胸中。
朱厚熜無法想象,竹城先生平鋪直敘的言語底下、撲朔迷離的史料背後,那該是何等的步步驚心!
倘若日後踐祚,張太后說一句“主少國疑,尚在沖齡,需垂簾觀政”。
換做是他,又該如何應對?
良久,平復了胸中情緒,飛軒涼亭中的茶香已淡。
俯身倒掉涼茶,添上無根沸水,給袁宗皋與餘珊斟茶罷,朱厚熜強顏笑道:“敢問先生,禮法之辯,又作何解?”
餘珊聞言,回身目視袁宗皋,笑道:“仲德兄與令弟,有荊南二鳳之雅號,於禮法之上,餘便不班門弄斧了。德成兄,請。”
石案之側,袁宗皋聞言不禁莞爾。
撫須探指,遙指餘珊,笑道:“德輝還是這般脾性,也罷,也罷。”
自石凳上長身而起,袁宗皋負手踱步于飛軒之內,捻鬚笑道:“既如此,濮議之爭中的禮法之變,老夫且試言一番。”
略做沉吟,袁宗皋肅然道:“試言禮法之變前,老夫尚有一問。世子可知,司馬溫公,何許人也?”
司馬光,字君實,號迂叟,世稱涑水先生。
其人溫良謙恭,兼剛正不阿,乃是名動北宋的文豪,名列元祐黨人。
死後配享宋哲宗廟廷,圖形昭勳閣;從祀於孔廟,稱“先儒司馬子“,追贈爲太師,溫國公。
是以,後人多稱其爲,司馬溫公。
轉念,朱厚熜便搖頭失笑起來。
袁先生既然問了“司馬溫公,何許人也“,豈會是無的放矢?
此問,絕非是問司馬光是何人,定有深意。
凝思片刻,朱厚熜靈機一動,遲疑道:“同爲元祐黨人的呂公著曾言:孔子上聖,子路猶謂之迂。孟軻大賢,時人亦謂之迂闊。況司馬溫公豈免此名。大抵慮事深遠,則近於迂矣。”
語落,涼亭內餘珊與袁宗皋,俱是搖頭輕笑起來。
“慮事深遠,近乎於迂。呂公此言雖是爲避尊者諱,實則有阿諛之嫌也。”
餘珊笑罷,搖頭道。
待得飛軒之內笑聲漸息,袁宗皋一拂長袖,道:“世子能言司馬溫公慮事深遠,近乎於迂,便足夠了。
濮議之爭,分作兩派。
以司馬溫公爲首的兩制朝臣,認爲英宗當稱其生父,爲皇伯考(伯父);而以韓琦爲首的宰執們認爲,順應人之本性,理應稱濮王爲皇考(父親)。
老夫且先說,以司馬溫公爲首的兩制官員。
早在濮議之前,司馬溫公曾於嘉祐八年,上疏曰:禮,爲人後者,爲之子。
故爲所後者服斬衰三年,而爲其父母齊衰不杖期。蓋以特重於大宗,則宜降其小宗也。所以專志於所奉,而不敢顧私親也。
此言之意,乃是宋英宗爲仁宗繼子。以小宗之子的身份,入繼大宗之後,地位自當尊於小宗。故而在喪服之制上,對其本身父母,只齊衰(守喪)一年。
籍此來告誡英宗,休要以私情,而做損禮之事。
司馬溫公之意,認爲關乎正朝法統傳續之大事上,血緣親情應落於宗法禮制之後也。
而以韓琦、歐陽修爲首的宰執們,則以天性、人情爲本,認爲英宗可追崇其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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與司馬溫公之迂不同,忠獻公(韓琦,諡號忠獻)則言:伏以出於天性之謂親,緣於人情之謂禮。雖以義而制事,當因時適宜,而親必主於恩,禮不忘其本也。
文忠公(歐陽修,諡號文忠)亦有言:今國家追崇濮王,其禮數有三而已,稱親一也,置園二也,立廟三也,未曾有幹亂京師昭穆也。”
聽到此處,朱厚熜已經心下了然。
他曉得,昭穆之制,乃是古之傳序至今的宗法制度。
宗廟中神主的排列次序,始祖居中,以下父子(祖、父)遞爲昭穆,左爲昭,右爲穆。
轉念,又忖道:以司馬光的性情,定然不會是曹後之羽翼。
然則在朱厚熜眼裏,以司馬光爲首的兩制官員,或是泥古不化、皓首窮經,不敢稍越禮儀藩籬的腐儒;或是別有用心,甘爲曹後手中之刃的居心叵測之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