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觀獨立城頭,目光穿透濃濃水霧,視線落在悠悠的贛江水面上。
秋風蕭瑟,捲起無限愁情。
幕賓劉子期還是走了。
當日驚覺城南異狀,面見王伯安的第二日,他便遣人強行裹挾着劉子期南下福建。
雖亦師亦友、朝夕相伴近十個春秋,此番一別,再會無期,可他更不願這位友人再赴險境,平白丟了性命。
沒有了劉子期的廬陵縣,愈發的冷清了。
孤自登城、獨眺贛江水的陳觀,也愈發的孤寂悽然。
陳觀默默地收回視線,暗暗握拳。
用力捏了捏藏在袖內的手書,胸中諸般憂愁,陡然間化作一股無名怒火。
自他察覺,南面諸府與廬陵近乎於通信斷絕之後,當日便與劉子期暗中拜謁了吉安知府伍文定。
當夜,府衙遣三位信使,星夜出城,縱馬直趨贛州府。
其結果,三名信使,一去不返。
此事,頃刻間化作晴天霹靂,連同伍文定在內,雲集於此地的數位知府太尊,俱是方寸大亂。
第三日,府衙以廬陵縣不堪重負爲名,令廣西總兵張祐移防城北之外。
此舉,本是一番試探,卻未曾想這位來自廣西的總鎮官,竟是欣然從命!
“這又怎麼可能?”
當是時,廬陵縣令陳觀,如是想到。
廣西桂中、桂西北動亂連綿,土司旋叛旋平,又動輒興兵破城掠地,自本朝太祖以降,從未真正有過太平。
南昌逆藩猝反,這等不次於貴州的邊陲蠻荒亂地,頃刻間便能抽調四萬精銳北上勤王?
陳觀是不信的。
然而不論陳觀信與不信,南北通信斷絕,乃是不爭的事實。
後路一旦被斷,哪怕有贛江水之便,以是再無戰略縱深可言,幾近成爲兵家絕地。
當日,諸位府臺太尊幾番權衡,最終令贛州知府刑珣,率甲士三千衆,順江而下。
又過三日,刑府臺率衆而歸,梟首百級,凱旋而歸,言說:昔年南中匪首謝志山餘孽,趁江西兵亂起復,攻佔橫水、左溪,霍亂贛南,至使通信斷絕。
三千精銳南下,一戰克定左溪,賊匪烏合之衆一觸即潰,匪首吳十三授首,餘部潰散。
陳觀亦是心中大定,不疑有他。
然而當日臨出府衙之時,袁州知府徐璉一句牢騷之言,卻是令陳觀疑心又起。
卻說當日公推刑珣率衆出師時,吉安府衙內,尚有一場小小風波。
逆藩大軍,距離吉安不過一劍之隔,城中守軍不可輕動。本欲令袁州知府徐璉,帥其所轄的袁州府殘軍南下。當是時,刑珣等諸位府臺,以袁州府慘敗失土,軍心不穩,不可輕動爲由,否決了。
實則是諸位府臺,對於徐璉,是心存戒備。
袁州府推官、通判投敵,僅徐璉一人引殘兵南遁,殊爲可疑。一府推官、通判投敵,難保徐璉這位知府,亦與逆藩暗通曲款。
當日,徐璉怫然不悅,拂袖而去。
待得贛州知府刑珣凱旋而回時,徐璉曾冷曬言道:“三千甲士,旬日平賊,又何以南中盜匪猖獗十餘載?”
說者無心,聽者有意,又因他對廣西總兵張祐,仍舊心忖疑慮。
衆府臺散去之後,陳觀暗中將胸中疑雲,盡數道與王、伍二人。
三人連夜商議後,爲免打草驚蛇,陳觀親令不引人注目的廬陵縣典史,帶人暗中出城,南下探尋。
廬陵縣典史,便如之前信使一般,一去不返。
一連數日,直到昨夜,典史未歸,卻有一封手書落在了他手裏。
昔日的南中賊匪餘孽尚存,左溪轄內一鄉之地,卻成人間煉獄!
“刑珣啊刑珣!讀聖賢之書,爲一府之父母,行的卻是喪盡天良之事!”
怒火中燒,陳觀不禁又動搖起來。
“莫非廣西張總鎮一切正常,出問題的乃是贛州知府刑珣?”
懷着無比複雜的心緒,陳觀獨自下了城頭,縱馬入城,橫穿街井,直趨府衙而去。
。。。
約莫半個時辰後,陳觀縱身下馬,停在了吉安府府衙的儀門之前。
輕車熟路的入了府衙大堂,繞過二堂之後的連波池,徑直邁向府衙後府。
一入後府,行於連波池之畔。
目之所及,池水清澈,山石玲瓏。
正北方向,一幢斗拱疏朗,樑架奇巧的院落映入眼簾。
擡目時,但見院落飛檐之下,一塊楠木牌匾上,書有“青蓮堂”三字。
據陳觀所知,弘治年間時,吉安府後堂名喚“師竹軒”,取其虛心治事之意。正德後,堂前鑿池引水,遍植蓮花,加制匾曰“青蓮”,乃是取蓮花莖直不染之意。
連波池上,水榭之中,三人對坐。
池畔則有數十甲士持刀侍立。
陳觀入了後堂,擡目一觀,但見水榭之上三人中,廣西總兵官張祐,赫然在列!
回徹連波池上的鏗鏘之音,正是出自此人之口。
“敢問王僉憲,我廣西兒郎,不遠千里,跋山涉水來援,入城之後,更是秋毫無犯。卻是犯了何等罪過,竟被僉憲扣押府牢之中?”
語氣生硬冷淡,兼有咄咄逼人之勢。
其所言王僉憲,則正是王守仁。
至於“僉憲”的稱呼,蓋因王守仁乃是都察院左僉都御史,巡撫南、贛、汀、漳。
時下,對於督察院左僉都御史,俱都稱一聲“僉憲”老爺。
聞言,水榭裏,王守仁與伍文定二人,不約而同的對視一眼,王守仁旋即負手冷聲道:“貴部跋山涉水來援不假,可果真秋毫無犯麼?”
言罷,目光銳利如刀,直視張祐,“旬月之間,強掠民婦十餘入營,數人橫屍市井,張總鎮又有何說法?”
這位廣西總兵,名張祐,字天祐,廣東人,弘治中世襲爲廣州右衛指揮使。
其人年十九時,隨廣州總督潘藩徵南海寇。每逢大戰,身先士卒,勇烈無雙。正德二年,登先有功,擢署都指揮僉事,守備德慶、瀧水。
調任廣西之後,廣西總督陳金曾言:祐,其人勇烈如虎,萬人敵也。
此人如今雖以過天命之年,但其脾性仍舊是烈性不改。
果然,王守仁言語方落,張祐拂袖而起,厲聲笑道:“本鎮麾下瑤壯土兵衆多,雖隨我征戰多年,卻因兒郎們乃土民出身,不服王化,野性難馴,亦是尋常!”
說着,虎目微睜,直直逼視水榭內王、伍二人,“便有不法之行徑,也自有本鎮軍法處置,便不牢王僉憲費心了!”
言罷,張祐大笑着,拂袖而去。
出了吉安府衙,張祐面上怒意驟然收斂,待得行遠了,這才沉聲向身側的張寶問道:“方纔眉眼暗示,所爲何事?“
張寶眉宇一軒,牽動面部橫肉,戾氣更濃。
此人上前一步,湊身張祐耳邊。
“回稟總鎮,北邊來人了。”
這一刻,張祐虎目裏,驟然間是精光乍現,燦若星辰。
。。。
與此同時,吉安府連波池水榭之上。
王守仁眉目一蹙,望着手中書信,負手徘徊。
“竟然是刑珣?”
沉吟片刻,王守仁卻愈發覺得不妥之極。
贛州府北上之勤王援兵,不過七千。
區區七千甲士,在兩方兵丁數十萬的大戰裏,可謂是作用有限。可若是欲用這區區七千人,行裏應外合之謀,贛州府之卒卻俱是紮營於城東贛江水之畔。
既不能行裏應外合之謀,七千衆在大戰之中又是杯水車薪。
贛州知府刑珣,又緣何如此不智?
沉吟許久,王守仁目視手中書信,又猝然望向廣西總兵張祐離去的方向,心裏猛地一驚!
旋即,面色深邃起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