屋中燒着炕,倒還存下些暖意，沈懷瑾頂着一頭亂糟糟的頭髮,裹着被子拉開窗簾。
窗外天色陰沉,冰雪籠罩了整座山谷，枯樹被白色覆蓋,張牙舞爪形似骷髏，並列在一起的小小院落，更顯寥寥。
天空中還飄着零散的雪花，風聲卻是停了。沈懷瑾伸出纖長的手，指尖輕輕點在青色的玻璃上。
那是一種冰冷又孤寂的回聲。
沈懷瑾喃喃自問道：“它們爲什麼安靜下來了？”
身後覆上一具滾燙軀體，源源不斷的熱量即刻便傳送了過來,獸人的聲線還帶着晨起時的沙啞,思路卻很清晰。
“它們在尋找一個機會，能夠一舉攻破的機會。”
沈懷瑾靜靜看着窗外,良久才動了動身子,低聲道：“走吧,起牀。”
未來吉祥不定,當下的日子卻還是要過的。
兩人窸窸窣窣地起牀,沈懷瑾在厲的嚴格看管下，套上了一層又一層的衣服,將自己裹成了個球,纔有機會開門出屋。
他小跑幾步溜去廚房,開始生火造飯,而厲也鑿開冰溪,打了兩桶冰水回來。剛剛降雪，冰層還沒積得太厚，他還順手撈到了兩條沉於冰層之下的水生。
冰天雪地之時，魚是難得的新鮮食材，沈懷瑾拿到手時實屬驚喜，臉上立刻掛上了些笑意，“這倒好，拿黃豆醬蒸個魚一定美味。”
“行。”厲麻利地拎上魚剖洗，處理乾淨後再拿給沈懷瑾。
冰溪中的魚沒有什麼腥氣，省去了醃製去腥的步驟，沈懷瑾在魚肚處各斜着劃上兩道，再抹點細鹽，再塞些蔥姜，均勻塗上層黃豆醬。
鍋內的清水已經咕咚冒泡，厲放入盤架，又將裝了盤的魚肉擱了上去，加蓋後用大火燻蒸。
沈懷瑾看在眼裏，搓了搓手，有些期待。
魚肉燜熟得很快，一掀開蓋，熱氣混着魚香撲面而來，沈懷瑾忙灑上一把蔥花，淋上兩勺熱油。
滋滋的響聲中，厲將蒸魚取了出來，又拿了熱飯熱湯，一同搬到餐廳。
魚肉白嫩，喫起來緊密細膩、柔潤嫩滑，醬香融合魚的鮮香，特別美味，彷彿能衝散人渾身的鬱結之氣一般。
兩人磨蹭着喫完飯，已經是正午時分，落雪暫歇，還有些難得的陽光自雲端瀉下。部落裏的小崽子們手拉着手，在家長們的陪同下，鑽進了嶄新又寬敞的學堂。
沈懷瑾正巧看到這一幕，朝厲道：“走，我們去看看。”
銀髮獸人替沈懷瑾戴上毛線手套，牽起他的手，聲音溫柔，“好。”
兩人走在厚厚的雪地上，落下兩排並列的腳印，乾燥的雪在腳下吱吱作響，吸引了學堂中衆人的注意。
學堂本來很是寬敞，只不過如今領着崽子上面的獸人和亞獸們還沒離開，便顯得有些擁擠。
沈懷瑾和厲進去之時，崽子們正吵嚷着在挑自己的座位，而雨攥緊拳頭，努力維持着秩序。雨見到來人，便像見了救星一般，連忙請他們過去。
厲不急不緩地繞着走了一圈，沒說什麼，崽子們卻都懨懨地沒了聲息，極有秩序地坐好，惹得家長們小聲揶揄起來。
安湊近沈懷瑾，低聲道：“厲看着最兇，嚇崽子確實得靠他。”
沈懷瑾只是笑笑。
學堂有好幾面大玻璃窗，採光極好，陽光順勢傾灑而入，大大小小的臉上都暈着暖色，學堂中充滿一片天倫之樂，美好得像是一幅畫。
沈懷瑾突然想到一件事，他拽了拽站回身側的銀髮獸人，問道：“厲，我們要不要給大家做個戶口簿登記人口信息啊？”
厲與沈懷瑾朝夕相處，也從手機中瞭解到不少不屬於這個獸人大陸的東西，自然清楚沈懷瑾的意思，想到如今境遇，他沒有猶豫便點了點頭，道：“好。”
邊上的人滿臉好奇，聽了解釋後仍有些懵懵的。
沈懷瑾讓大家稍等片刻，與厲一同回了趟家，翻出了自己小心放在櫃中的雙肩包，從中掏出了珍藏許久的尼龍繩，又拿了不少柔軟的皮革和針線傢伙。
他將皮革分給大家，讓他們各自裁出他需要的尺寸，再將尼龍繩拆散作線，拿大號的魚骨針將四片獸皮縫在了一起，這便成了一本小小的簿子。
第一戶登記的是凜與安一家，沈懷瑾坐在桌前，翻開“書皮”，在第一頁並排寫下兩人名字，下面則是各自的個人信息。
爲了記錄年歲，這裏就不得不登記出生日期，沈懷瑾叩了叩桌面，靈機一動，“就定我來的那年爲元年吧。”
如此一來，第二年靈的出生年份便是2年了。
沈懷瑾記錄好後，又讓厲在自己的本子上做了個備份，纔將簿子遞給兩人。
“說明你們是一家人啊，當然更重要的是方便部落人口管理，要記得好好保管。”沈懷瑾笑道，“對了，以後靈長大結了伴，人口遷出還得找我的。”
他這麼一說，還有些不明所以的安便捏緊了戶口簿的邊邊，察覺出一點儀式感來，他鄭重地點點頭，“瑾，我們會好好保管的。”
兩人走後，獨身的石也上前來，沈懷瑾同樣給他列了本戶口簿，詳細寫成個人信息，並做了備份。
屋外寒風呼嘯着，各家拿着新鮮出爐的戶口簿出門，臉上卻掛着笑。部落雖然才百餘人口，但登記一事還是讓沈懷瑾與厲忙碌到了晚間。
將所有人一一送走，沈懷瑾揉了揉有些發酸的虎口，拿起屬於他們家的戶口簿。他喟嘆一聲，有些自嘲，“我怎麼現在纔想起做這事啊。”
“不遲的。”
厲從鼻腔哼笑一聲，看着上面並列在一起的名字，又上手輕輕摩挲，有種說不出的滿足。
夜色來得太快，屋內的燈火還沒點起，身邊人的半張臉已落在昏沉晦澀的天色中，只隱約露出硬挺堅毅的側臉。
沈懷瑾想到與對方的首次爭鋒，銀髮獸人也是隱在屋中，側臉鋒銳，那時他心臟鼓譟，還以爲只是對危險與力量的嚮往。
初見時的厲雖生得人高馬大，臉上卻還帶着些少年氣，半張臉沉在屋內的昏暗中時，是極陰鷙粗魯的模樣，現在卻是真切地長大了，肩上也挑起了重擔。
沈懷瑾的心酸脹起來，他擡手輕觸對方的眉眼，聲線有些發顫，“嗯，不遲的。”
這般安逸的時光如流水東逝，就在大家開始期冀奇蹟與例外之時，平靜被打破了。
“嗚——嗚——嗚————”
夜間，自城牆方向傳來響聲，緊接着是越來越近的咆哮聲。
沈懷瑾一把抓過身側的衣服換上，這一次，厲沒有讓沈懷瑾留在屋中，兩人拿上武器，快步衝了出去，與其他人會合。
每個人臉上或多或少都有些驚慮神色，不過在這麼短時間內，已經裹得嚴嚴實實，武器在身，這是預習過許多遍後才達到的有條不紊。
咆哮聲越來越近，越來越重，彷彿近在咫尺。
這一天，終於來臨。
沒有人猶豫，大家衝向城牆，登上城樓。
夜色沉沉，舉目望去，雪地裏卻盡是瑩瑩紅光。
沈懷瑾猛然反應過來，那是兇獸的眼睛！鋪滿了大地，一直延伸到他們能看到的每一個角落，死死地盯住了他們。
周遭立刻傳來了此起彼伏的倒吸涼氣聲。
似乎是因爲見到了人羣，兇獸竟然一瞬間安靜了下來。
一時間，城牆上只餘風聲獵獵，若不是底下還有大片的紅光閃爍、伺機而動，所有人都會誤以爲剛纔的嘶吼聲只是錯覺。
突然，兇獸吼叫了起來，如千軍萬馬奔騰而來，聲音驚天動地。密密麻麻的紅光逐漸聚攏，以勢不可擋的架勢，衝着城牆而來。
有膽小的亞獸禁不住發出一聲輕呼，又很快反應過來，同夥伴一起點燃箭頭。
在第一頭兇獸瀕臨城下的那一刻，沈懷瑾聽見自己的聲音像漫天的冷雪，輕飄飄地落下。
“扔吧。”
震天雷的引線被點燃，在空中劃過絢爛的一道，鋪天蓋地地砸向奔涌而來的兇獸，爆開了血肉，炸開了泥沙與冰雪，炸裂聲掩蓋了嘶吼與掙扎，空氣中瀰漫着濃重的硝煙味道。
第一波震天雷攻勢後，臨近城牆的大地已是遍佈瘡痍，沈懷瑾與厲幾乎是異口同聲。
“殺！”
那是沈懷瑾來到山谷後第一次露出如此冷硬的、殘酷的一面。厲不動聲色地瞥了他一眼，舉起重弓，將燃燒的箭頭射了出去。
這弓可不是從前厲一使勁便能弄壞的玩具。這批弓由沈懷瑾指導，獸人制作，以硬木作弓身，獸筋作弓弦，箭頭還是鐵製的。射程在兩百米，只要射得準，能在百米內輕易射死一頭野獸。
沈懷瑾和亞獸們則舉着弩，截殺那些躲過炸藥與箭雨，湊到衆人身邊的漏網之魚。連崽子也跟在身後，繃着臉遞送着武器。
瘋狂的兇獸試圖攀緣城牆而上，大多於半途滑落，被後來猛上的兇獸碾作一攤肉泥，也有些僥倖上來的，被衆人一一射殺。
沈懷瑾沉着臉上弦出箭，卻猛然發現還有背生雙翼、爪帶彎鉤的野獸攀附着城牆往上，在被射中的前一秒，泛着紅光的雙目已死死盯住了他。
沈懷瑾心生不妙，他意識到，自己一直忽略了一件事情。
風聲愈發沉重。
下一秒，他的眸子中倒映出鋪天蓋地如黑雲壓境般襲來的飛行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