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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建安三十一年秋。

    驃騎將軍的親兵進帳時,董暠正在擦拭他的刀。

    涼州鐵騎善用長矛,但下馬後亦能持刀拼殺。身爲西涼人,董暠亦是如此,這柄刀陪他多年,還是建安十六年時,阿兄在蒲阪津畔所獲。

    這刀上原有銘刻“平隃”,據阿兄所說,佩刀者鎧甲精良,又有部曲跟隨,哪怕不是個侯爺,至少也是員有名號的戰將,只可惜亂戰之中,沒問清名字,過後翻找屍體時,早已被奔襲而過的牛馬踐踏成了肉泥,連帶那鎧甲交給親兵洗了又洗,還是透着一股腌臢氣味,不能上身。只剩得這柄刀,送與了剛上戰場不久的董暠,而今算算,正好一十五年,雖精心保養,大小陣仗下來,刀身上也免不了累累傷痕。

    聽說諸葛丞相在斜谷命西曹掾蒲元鑄刀三千柄,刀成後,以竹筒密內鐵珠滿其中,舉刀斷之,應手虛落,如除草一般爽利。董暠有些羨慕的想,也不知道這三千柄以蜀江之水鑄成的百鍊清鋼有沒有他一柄,沓中冬暖夏涼,民風淳樸,物產倒也豐饒,唯一美中不足便是太過偏僻……軍功輪不到他們,賞賜也輪不上。

    鄴城那小兒什麼時候能打過來?或者他們什麼時候打過去?聽說那小兒已病入膏肓,是否時機已來?若無軍功,怎能存身?

    況且他還在沓中的酒肆裏認識了一位酒家胡,窈窕年少,雖爲羌女,眉目間既有胡女嫵媚風姿,又帶了一點兒漢女的矜持秀雅。因此營中兵士休沐時總愛去喝她家的酸酒,比旁者貴出幾分也甘之若飴。

    董暠早就籌謀着要送她一點兒什麼,只是他經濟上十分謹慎,不肯花冤枉錢。若只是兩三支沓中見慣的雕花銅簪,顯不出他的手段,也難討胡姬歡心。

    正胡思亂想的時候,親兵進帳,說是驃騎將軍有令,要他去中軍帳一趟。董暠連忙將佩刀收入鞘中,整了整衣冠,自覺上下端肅,沒半點兒差錯後,方跟隨親兵,一路小跑的進了中軍帳。見他進帳,正寫些什麼東西的驃騎將軍馬超擡起頭,向他招了招手。

    “阿暠在沓中待膩了吧。”

    這一句話不啻於天籟,董暠心中一喜,“爲將軍效力,不辭勞苦,更談不上膩煩。”

    “油嘴滑舌。”馬超笑了一笑,寫完最後幾個字,將筆擱置一旁,“你整日裏心猿意馬,不如去南鄭替我送個信。”

    “送去南鄭何處?”

    馬超頓了一下,“丞相府。”

    聽說是給諸葛丞相送信,董暠心裏一跳,“諾。”

    “在我營中便吊兒郎當,聽說去見丞相便如此鄭重了?”馬超笑罵了一句涼州土話,將信裝進絲帛袋中,又謹慎封好後,才交給他。

    帳中雖開了天窗,光線卻仍比帳外暗了一截,初入中軍帳時,董暠眼睛還有些不適,此時走近,纔將這位沓中主帥看得更加分明。

    沓中氣候溫和,冬暖夏涼,物產豐饒,最是滋養人不過,丞相令馬超駐守此處,除卻防範羌人外,也是聽說他年輕時因曹操赤族之事悲憤太過,傷了身體,命他在此處調養,然而這位將軍眉宇間尚存英豪氣,卻華髮早生,不再是當年白馬銀槍,威震三輔的青年將軍。

    驃騎將軍派給他任務時,沒忘記又叮嚀幾句,讓他帶上十幾名護衛,再帶些沓中特產的紋黨去。丞相以廉潔清正聞名,無論送些什麼東西,皆會被回絕,只有這種藥材,益氣補血,與軍中傷員服用最佳,方纔被留下。

    又來了。

    董暠盯着將軍的左手,那隻握慣了□□的手此時扶在劍柄上,對武人而言,這一般是心生警惕的舉止,但在董暠記憶裏,似乎聊起與諸葛丞相有關之事,他都會不自覺地去摸劍柄……

    也不對,他似是在用指尖勾勒那條已經磨損得十分嚴重的劍穗。

    那大概是他曾經的某位妻妾打的絡子,若是他阿姊……唉,他阿姊是何等賢惠之人,針線之事從不須主君開口,便能打理妥當,但當年闔族傾覆後,阿姊亦被迫改嫁。這麼多年來,將軍既未續絃,也沒再添什麼姬妾,衣袍針線事,全交給部曲奴僕,馬家至此,似是隻有馬岱可爲宗族血食之繼了。

    馬超似乎完全沒注意到這位內弟在想些什麼,叮嚀過後,便示意他小心上路,董暠沒忍住,還是開了口。

    “將軍,這劍穗似是已經十分陳舊了,若是不喜婢女的手藝,末將……”

    “嗯?”他有些發愣,似是半晌纔回過神,“我囑咐你莫延誤軍機,早些出營,你是個呆子不成?!”

    ……將軍雖然看着上了歲數,但還是那個勇武暴烈的將軍!西涼鐵騎都記得他當年什麼脾氣來着!董暠頂着罵聲,手忙腳亂的揣好書信,屁滾尿流逃出了大帳。

    雖然很想同胡姬道個別,但董暠畢竟知道輕重,帶了十餘輕騎,又多帶了十幾匹馱馬,備好糧草食水便策馬離了沓中。

    離了沓中盆地,秦嶺山川刀子一般的寒風便撲面而來,明明還只是夏秋之交,稻穀尚未滿漿,饒是董暠這樣天天等着盼着想離開沓中的武將都有些受不了,只得把頭低下,任由馬兒一路顛簸去。山路崎嶇,秦川的秋季又極不看人臉色,說颳風就颳風,想下雨就下雨,要馬兒陷在泥沼裏,那任由騎術何等絕倫的武將,也得拼着半身泥才能將馬兒拉出來。這一隊騎士跑進南鄭城時,已是灰頭土臉,狼狽非常的七八天之後的黃昏了。

    這幅模樣去見丞相十分不恭敬,而馬超的書信應當也並非什麼急件,否則便會尋行事更加穩重的阿兄來送信,然而西涼鐵騎在中原雖有治軍不太嚴明,放縱兵士劫掠百姓的惡名,軍情相關之事卻從未延誤過。

    思前想後,董暠還是硬着頭皮,踩着滿是乾涸泥巴的靴子進了這座行轅丞相府。一名相府吏領着他,不緊不慢轉過了幾道彎,每一間房間看進去,都滿是書冊,以及埋首幹活的文吏,有未及弱冠者,亦有兩鬢花白者,一眼掃過,有那等老吏,連眼睛都要貼在書冊上了,還奮筆疾書而不知倦怠,硬是讓董暠無端看出了幾分同情心。

    “偏將軍,”小吏站在門外,躬身一禮,“請。”

    這一間正室未被隔斷,四壁卻打滿書架用以擺放竹簡書冊,中間的案几上,兩旁皆是公文,壘了兩尺高,旁邊正彎腰講話的一個年輕人倒是能看得清楚,一身素色直裾,頭戴無幘冠,年紀約莫二十四五歲,英挺俊秀,看打扮舉止,董暠竟一時看不出這該是個文官還是武將。

    見他進來,那青年士人直起身,被他身影擋住的諸葛丞相便出現在案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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