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五歲的少年從夢中驚醒。
他望向窗外,明明是一個月色很好的夜晚。他心中卻愀然不樂
因爲在剛纔的夢裏,他始終無法追趕上母親。
他本該捱上枕頭,繼續潛入夢中。可是今夜,他做不到了。
“怎麼了,爲什麼外面這麼吵。”少年下了牀。
他一邊揉着眼睛,一邊走到門邊。
門開了,亮光涌了進來,還有他的叔叔,站在逆光裏。
“皇叔……”他看不清他的臉色,但是看得見他的眼睛。冷漠的、似乎空無一物的眼睛。
他向前走了兩步,像是從一團漆黑的墨水脫出了一個冰雪做成的人。
“皇叔?”他向後退着,他看見了站在他身後的一干人。他們有佩劍,也有□□。
“過來。”他說話了。
他不敢過去,只是顫巍巍地看着他。
他長長地嘆息,“過來。”
“皇叔,你要……要做什麼?”
“殺了你。”
“殺……殺了我……你在說什麼啊。”
“我也姓法恩塔尼西亞,和你一樣,加爾尼特。”他的臉雪白,衣服雪白,手也是雪白的。
“你要……謀反嗎?”他撐着嗓子問他。
他搖了搖頭,“這個國家本來就是我的。”
他憤怒了,怒火沖淡了恐懼,“你要的話儘管拿去好了。我不在乎。”
“你在乎過什麼?”他忽然上前,一腳把他踹倒在地,“你告訴我,你在乎過什麼?你在乎過你的姓氏嗎?你在乎過你的責任嗎?你在乎過你的父親母親嗎?”
“他們一直在讓我痛苦不是嗎?一個只知道打仗,一個拋下我死了。我從來沒有幸福過!你想要這個國家,何不早點拿去!這樣的話我也解脫了不是嗎!”
他蜷縮在地上,痛楚難當。
“那麼,克羅那一家爲了維護你,被捕入獄,也沒關係嗎?”
“這不關他們的事!你想要王位只要對付我一個人就好!”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,巨大的痛楚與悲憤刺激着淚腺。可他知道,事已至此,示弱只會招致更多的羞辱。
“哈哈,這就是你的勇氣?”他握住他的肩膀,兩雙碧綠的眸子對視着,“你知道嗎?你會落到今天這個下場,全是你一人的錯。宮中爲什麼會有那麼多貴族支持我?爲什麼會有那麼多貴族對我的謀反視而不見?還不是因爲你的無用、無能!”
他聽到自己的骨頭在“咯咯”地響。
“命運不是我能選擇的!一切都是你們……擅自強加給我的。”
“你簡直蠢得可怕。”他無聲地笑了。這個笑容和他的眼睛一樣,空無一物。他鬆開手,抽出佩劍,劍鋒抵在他的脖子上,明晃晃的,“自出生,你就什麼都有了。你心安理得地享受這一切,沒有慚愧,從不意識到自己的罪責。王位給了你,你卻沉湎於詩歌文章,從未考慮帝王之計。你認爲一切都是理所應當的嗎?”
他不再理會,只是閉目待死。
“加爾尼特,你看着我!死亡在你眼中,也是這麼一文不值的麼!很多人奮鬥一生,努力追求的東西,你非但輕而易舉地佔有了,還對之不屑一顧。你怪命運?人都是一樣的。誰又不曾被命運奪去了翅膀,痛苦一生!”
他偏了偏劍鋒,少年白嫩的頸脖登時滲出了鮮血,“明明流淌着我摯愛之人的血液,卻是我畢生的大恨。”
他一聲長嘆,更像是壓抑在胸腔裏的悲鳴。
“哐當”,佩劍掉在了地上。
“殺你,只會污了我的劍。把他帶走吧。”
他看了他一眼。那個眼神,他永世難忘。
*
加爾尼特□□的背脊潔白光滑,有如玉質。
比阿特麗絲的手指撫過他的肩膀,一處皮膚有凸起,粗糙,溫熱。
不去辨讀她也知道,那是馬爾斯·法恩塔尼西亞的名字。除非剜去這一塊皮膚,否則,這個恥辱將隨着他進到墳墓裏去。
她默默地貼緊他,把他攬進懷裏。
*
加爾尼特從小就害怕一樣東西。那是掛在王宮走廊盡頭的一幅畫。很舊的油畫。
那幅畫年代久遠到油彩都開始剝落了。畫中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女,穿着深紅色的衣服,胳膊上停着一隻翠綠的鸚鵡。她的表情冷漠呆滯,臉龐蒼白慘淡,濃密的栗色捲髮束成古怪刻板的式樣,藍眼睛冷冰冰的,空無一物。
他瞬間明白了,自己的恐懼究竟來源於何處。這個少女臉上的表情分明就是心如死灰、生無可戀之人的表情。
她的痛苦就是生命降生時的附贈物。逃避不了,擺脫不了,附在骨髓裏,消耗着生命直到死亡。
當他被縛着,看着叔叔一步一步走向自己,他對那早亡少女的痛苦就有了更深刻的理解。
被關了這麼些時日,恐懼也好,絕望也好,都逐漸消磨殆盡。唯一剩下的恐怕只有對生的留戀。
“你來看我了?”牢裏積着污水,他一動,就激起層層水花,腥臭難當。
“沒錯,我來看你了。”
在這昏暗骯髒的水牢裏,這個男人依然纖塵不染,像是個冰雪做成的人。
“你要來……殺我了嗎?”
他微笑,“不是。”
死裏逃生的竊喜襲上心頭,他爲此羞慚難當,“皇、皇叔,那你來……”
他笑得更深了些,“你們進來。”
四個侍從早在水牢外等候多時了。一個碳爐、一套鐵具很快就端端正正地放在了他的面前。
木炭燃燒的熱量讓他稍稍暖和了些。
“求求你……我想活下去……無論多麼悲慘都想活下去啊……”他死命往牆角縮,抖得像個篩子一樣。
“我知道,你想活下去。”他聲音沉靜。
他挑了一柄鐵具,把炭火撥得旺些。
“噼噼啪啪”,木炭爆裂,彈出了幾顆火星。
“你要幹什麼?如果……如果父親知道的話,一定不會饒恕你。”他的牙齒在打架,好不容易擠出了一句完整的話。
“給你打上烙印。”
“什麼……”他聞道那股熱熱的焦味,腸胃抽動着,直想嘔吐。
“人都是需要恥辱的。”他耐心地等待着,直到鐵具的頭被燒得發紅發亮了,才滿意地點點頭。
“你怎可這般侮辱我!”他想大吼,聲音卻不爭氣地低了下去,恐懼一波接着一波,啃齧着每一寸神經。
他提着那柄鐵具,走向他。
“混蛋!馬爾斯,你放開我!我寧可一死,也絕不容許你折辱於我!”他發瘋般地掙扎起來,鐵鏈“哐當哐當”地直響,“你什麼都奪去了,就連我最後的尊嚴也要一併踩碎嗎!無恥之尤!骯髒的私生子!”
他示意兩個侍從上去鉗制住他。
“我不恨你。”他空洞洞的眼睛落在他臉上。
“滾!我要殺了你!掘開你母親的墳墓!到底是怎麼樣的女人才能生下你這種小人!妓.女嗎?還是娼.婦!”
他的眼神閃動了一下,“這是娼.婦的兒子送給你的禮物。你們,按住他。”
少年只穿了件薄薄的囚衣,蓬頭垢面,憔悴不堪。看上去既可笑又可憐。
他解開他的囚衣,露出一大片背脊。
“永遠不要感謝我。”
紅熱的鐵塊“吱”地咬住了肌膚。
冷。鑽心蝕骨的冷。好像有一塊極寒的冰黏在了皮肉上。
他死命咆哮,掙扎,卻怎麼也擺脫不了那塊寒冰。
焦爛腥臭的味道蔓延開來。
他張開嘴,止不住地嘔吐起來。
他開始清醒了。那不是冰塊,是燒紅的烙鐵。他不冷,身體裏彷彿灌滿了岩漿,他的五臟六腑都要熔化了。
黑色的光點慢慢聚集起來,他忽然向內打開了雙眼。
自己的倦怠憂悶彷彿傍晚時分的霧,正在疾速地凝聚起來。
等醒過來的時候,自己已經是在那個沒有光熱沒有四季的地下世界了。
除了肩膀上火辣辣的劇痛,沒有什麼能證明那一切是場噩夢。
*
“你醒了?做噩夢了嗎?”加爾尼特低聲問她。
“沒有。”
他側過身,伸臂抱住她,“離天亮還早得很。”
她閉上眼睛,又沉沉地睡了過去。
“世界是你的,而你在我懷中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