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到馬場,兩人就先去挑選騎馬裝。
阿洛伊斯先換好,等了好一會兒,才見到布里萊爾慢悠悠地出來了。
說實話,當他見到一身騎馬裝的布里萊爾,着實眼前一亮。
布里萊爾身形高瘦纖細,兼之面色蒼白,總給人一種病態柔弱之感。可換上騎馬裝後,整個人不僅鮮亮了不少,甚至還平添了幾分英氣。
“怎麼了?”她見阿洛伊斯一直在看她,以爲有什麼不妥。
他拍拍手,“想不到你穿這個這麼好看。”
她一愣,有生之年還是頭一次聽到有人這麼誇她,“謝謝。”
阿洛伊斯有點不好意思地別過頭,轉而就興致勃勃地選起了馬匹。
他斟酌了很久,好不容易纔挑中了一匹。這匹馬兒一身栗色毛皮油光水滑的,非常高大漂亮。
“布里萊爾,你選好了嗎?需不需要我幫你?”
“它。”只見她牽着一匹白馬向他走來。
這匹馬兒體型不大,不過模樣俊俏,四蹄輕巧,很有精神。
他讚道:“眼光不錯。”
“謝謝。”
“那我們先繞着這塊場地跑一圈吧。”說着,他一腳踏上馬鐙,翻身坐上馬背,“布里萊爾,快來。”他握緊繮繩,一夾馬刺,率先跑了起來。
他擔心布里萊爾馬術不濟,便放慢速度,回過頭看看她怎麼樣了。想不到不看還好,一看還真把他嚇了一跳。
她的馬術不僅純熟,簡直可以稱得上精湛高明。
“厲害!真厲害!你的馬術是跟誰學的?”他笑着大聲問她。
布里萊爾的嘴角彎了彎,看樣子是在笑。她傾着身子,輕喝一聲,揚鞭策馬,加快速度追上他,“我父親教的。”
“諾索爾侯爵嗎?聽我哥說侯爵才識淵博,想不到騎術也如此了得。你學了多久?”
“每月月末,父親都會和艾謝爾去馬場騎馬。我隨他們去過幾次。”
“艾謝爾是誰?”
“普萊珀雷西侯爵的兒子,也算是父親的學生。”
“他這人……怎麼樣?”
“溫柔可親。不過看不透。”
“看不透?有意思。”
風“呼呼”地吹着。
“我說,布里萊爾,”他的咧開嘴,笑了,露出光潔的牙齒,“如果有機會,你願意跟我去卡呂布狄斯看看嗎?”
“奧利芙問過我類似的問題。”
“奧利芙?怎麼,不叫媽媽麼?”
“她問我願不願意跟她回卡呂布狄斯。”
“你怎麼說的?”
“這裏纔是我的家。”
“哈哈,也是。不過,來卡呂布狄斯看看總可以吧?”
她的嘴脣動了動。
“啊?我聽不清!”
她不說話,淡淡一笑,呼喝一聲,繼續揚鞭驅馬飛奔。
純白的少女,純白的馬兒,頭頂白寥寥的天空廣闊無垠。
是她要消融於這片白色之中,還是這片白色終究會被她吸納、被她取代?
阿洛伊斯的心“咚咚”地撞擊着胸腔。
“等等我!”
他踢了踢馬刺,加快速度追了過去。
兩匹馬兒的距離一點一點拉近。最後,兩匹馬兒載着一對年輕人,並轡而行。
“總是不禁把天空填爲瞳孔,卻被一次次被榨盡光明。曾幾何時的湛藍光輝,施爲我遍身釘刑。何日解脫?早已自由……”
“你喜歡帕路提亞·拉伯萊蒂的詩?”
她平視着前方,“只是喜歡這個詩人詩。”
“王叔說拉伯萊蒂一生追求自由而不得,既愚蠢,又可憐。”他轉頭看她,“話雖無情,他卻始
終是王叔最敬佩的詩人。王叔也是可憐人。”
“誰又能泛若不繫之舟。”
阿洛伊斯一怔,又不禁微笑,“想不到你看得如此通透。唉,道理雖然簡單,可總難免當局者迷。”
馬蹄聲“篤篤”。
“謝謝。”
“爲什麼?”
“你能今天能陪我,我很高興。”她臉上雖沒笑容,不過神真誠。
阿洛伊斯轉了轉右手手腕,扯松領口的絲巾,“何須感謝,我也一樣。”
誰知布里萊爾忽然一勒繮繩,停了下來,“墨菲斯症,”她的聲音冷而脆,“你的墨菲斯症是不是要發作了?”
他悚然而驚,“你怎麼……不可能,我沒事。”
她按住他的手,“這裏還能動嗎?”
“當然。”他努力放平呼吸,若無其事地道。
“下馬。”
布里萊爾的手指慢慢收緊,“趁它還沒完全發作,回去。”
他盯着她瞧了好一會兒,“你怎麼會知道?”
她指了指他的手臂、肩膀還有手腕,“回去。”
“我說過了,我沒事。”
她堅持,“不行,很危險。”
他依舊滿不在乎地笑笑,“我還沒盡興。”
布里萊爾眉頭蹙起,“回去。別讓他們擔心。”
他拉開她的手,“沒有必要。”說着,他一踢馬刺,竟揚鞭朝前方飛馳起來。
王叔說拉伯萊蒂一生追求自由而不得,既愚蠢,又可憐。話雖無情,他卻始終是王叔最敬佩的詩人。王叔也是可憐人。
他說的時候可曾想過,人都是一樣的。
快樂是暫時的,自由是虛假的,只有困住自己的牢籠纔是永恆不變的。
她一抖繮繩,策馬向他追去。
手心在發燙,在出汗。心也在胸腔中狂竄。
她不停地踢着馬刺,催馬快跑。可憐那匹俊秀的白馬,皮毛上已經沁出了無數汗珠,鼻孔一張一合地嗚咽着。
馬鞭一道道落下,她離他也一點點近了。
“阿洛伊斯!停下,快停下!”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扯着嗓子大喊。呼呼地風灌進喉嚨,又冷又澀。
他轉了個彎道,竟絲毫沒有減速的意思。
她趕緊追過去,“請你停下來!”她狠狠地撞了撞馬刺,馬兒喫痛,悲鳴一聲。她心下抱歉,卻不得不又往馬兒身上抽了幾鞭。
他沒有再策馬加速,只是伏在馬背上,任期奔跑。
布里萊爾以爲他回心轉意了,不由鬆了口氣,“你先把馬停下吧!”
誰知他竟微微側了側脖子,也不說話,只是脣邊掛上了一個慘淡的微笑。
她的心裏頓時一涼。
布里萊爾心道不妙,當即勒馬。馬兒急嘶,仰起前蹄,馬嘴被籠頭勒得滲出血來。還沒等馬立穩,她就幾乎連滾帶翻地跳了下來。
她看見阿洛伊斯的手腳軟軟地垂在兩邊,繮繩已經空了。
然後,他的身體像一具被剪斷了線的傀儡,無知無覺地從馬背上摔了下來。
她來不及多想,只是合身撲向了他。
所幸布里萊竟然夠到了阿洛伊斯。她兩條細細的胳膊把他箍得緊緊的,兩個人翻滾了好幾米,接着重重地磕在了地上。
她的胸口和背脊劇痛無比,想說話卻連氣都提不上來。她試着調整呼吸,過了好一會兒,才稍稍緩過一些。她一點一點地挪動手臂,努力撐着自己坐了起來。
“你……還好嗎?”話一說得大聲些,胸口就一陣疼痛。
“布里萊爾……”
她聽見他在喚他,心裏頓時輕鬆不少。
“還能動嗎?”
“布里萊爾……我……我……”
“藥呢?”
她輕輕地托起他,讓他枕在自己膝頭。
“沒有。”
她拿出手帕,替他擦去臉上的塵土,“痛嗎?”
他閉上眼睛,搖搖頭。
這時候,馬場的管理人聽聞馬兒驚動,已經趕來了。
“這……這……是我失職,實在是萬分抱歉。”他臉色發白,連連道歉,“二位受傷了沒有?我馬上去請醫生。”
“沒事。”
“那真是太好了。”他的視線移到阿洛伊斯身上,“這位少爺,我先扶您起來?”
布里萊爾擋住他的手,“我會看護他的。能不能請你先託個話給我父親諾索爾侯爵,讓他派輛馬車來接我們?”
“是,是。我馬上就去。”他答應着,彎腰去扶阿洛伊斯,“少爺,您沒事吧?”
“他沒事。你快點去通知諾索爾侯爵。”
“是。”
管理人臨走前,還很不放心地回頭看了兩人一眼。
布里萊爾攏了攏頭髮,慢慢站起來,她揉了揉膝蓋,“我扶你去旁邊長椅上坐一會兒。”
“它已經來了。”他看着她。
“一點都動不了了嗎?”
“還有一些知覺。”
她拽着他的一條胳膊,架在自己肩上,“慢慢來。”
“對不起。”
她鬆開手,讓他倚着椅背坐下來,“不需要。”
阿洛伊斯一聲嘆息。他仰着頭,一動不動。
“總是不禁把天空填爲瞳孔……卻被一次次……被榨盡光明。曾幾何時的湛藍光輝,施爲……施爲我遍身釘刑。何日解脫?何日解脫……”
布里萊爾側過頭,只見他的眼角已經蓄滿了眼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