蘇姒正要給傅憬打電話,拿着手機的手瞬間握緊,號碼沒撥出去。
女人搖下車窗,身上穿着潔淨的白大褂,無邊框的細邊眼鏡,母女倆是如出一轍的冷淡,她轉眸看來,眼角有些細紋,但那雙眼眸深不見底,刺骨冰涼。
“上車。”
簡單的兩個字,讓蘇姒如墜冰窖,怔愣地望着那個她血緣上的母親。
“蘇姒。”
“蘇小姐。”
江躍和靳則霖跑過來找她,蘇姒先是看了眼江躍,想對他說點什麼,但最後張了張嘴,還是什麼都沒說。
再看向靳則霖的時候,她問車裏的女人,“靳如錦是不是在伊米爾?”
“是。”丁宴坦然承認,兩人難得用的是中文交流。
“我和你確保她的安全。”
這句話是對靳則霖說的,蘇姒上了那輛賓利。
“謝謝。”
靳則霖往前走了一步,海瑟薇帶着人把他攔了下來。
母女倆一路無言,像是陌路人,直到抵達波蘭的地下研究所。
纖細的高跟鞋踩踏在乾淨整潔的玻璃地面上,扣人心絃,玻璃走廊的下方,是一個又一個方塊式的實驗室,裏面不知關着多少實驗體。
有半死不活的動物,也有活生生的人。
單體實驗室的隔音效果很好,外面聽不到動物和人的慘叫聲,只有他們落在玻璃走廊上的腳步聲。
“爲什麼帶走靳如錦?”
蘇姒停下腳步,這裏一切都是那麼的熟悉,但也讓她覺得壓抑無比。
“你有什麼資格這麼問我?”
丁宴轉頭,揮手讓附近的其他研究員退下。
“Asteria,你好像把我教的東西都忘完了。”
她一步一步朝蘇姒走去,高跟鞋碰撞玻璃地面,聲響清脆但莫名逼仄。
“你教了我什麼?你教我的專業知識都沒有忘,我在華國是很優秀的科研人員。如果是教我怎麼殺人,怎麼摒棄人性,還有你所灌輸給我的極致功利主義,那不好意思,我忘記了,我也不想記得!”
“啪”的一聲,她毫不猶豫地給這個叛逆的女兒一個耳光。
雪白的臉頰留下了很明顯的鮮紅手印,而丁宴看着蘇姒的目光卻越發冰冷,還含着一絲難言的失望。
“是他教你的嗎?我不該放縱你留在華國。”
她的聲音冰冷得像機械。
天池集團在國內倒臺,池璐入獄,遠在歐洲的丁宴便知道了一切。
她早就發現了蘇姒的身份,之所以還讓她留在國內,是因爲當時沒時間處理,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忙碌。
那鮮明的巴掌印要是讓傅憬和陸宗遠看見,指不定要心疼死,但蘇姒絲毫不在乎。
她直挺挺地在她親生母親的面前跪了下來,乞求她,“你放過我好不好?我不是一個沒有感情的機器,我做不到像你那樣冷血,我會心軟,我會羞愧,我會自責到整晚整晚睡不着,你放過我好不好!”
她的親生母親沒有絲毫動容,反而扔了兩個字,“廢物。”
“我是個廢物。”
蘇姒承認,“我沒有你那樣崇高的理想,也沒有理所當然去剝奪他人生命的勇氣,我就想做個普通的醫生。”
不需要獲獎,不需要別人的崇敬,只是個救死扶傷的醫生。
在家人朋友生病的時候,不至於束手無策。
“如果你是個廢物,那你就失去了你活着的意義。”
丁宴的聲音輕柔了些許,伸手撫過蘇姒臉上的巴掌印,問她,“痛嗎?”
“你的出生就是我計劃中的一部分,現在這個計劃已經偏離了很久,該回到正軌上了。”
丁宴伸出手,抱住了蘇姒發軟的身體,取下扎進她頸脖的針管。
她一把抓住自己母親的衣襟,漂亮的丹鳳眼波濤洶涌,滿是掙扎惶恐,最後歸於靜寂。
“丁宴!你把自己弄得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還不夠嗎?爲什麼還要讓你女兒成爲這樣的人!她不是你的工具,她是活生生的人!”
有人猛地推開了實驗室的門,因爲用力過猛,從輪椅上摔了下來。
丁宴放下手中的試劑,將她從地上扶了起來,安放到了輪椅上,“你怎麼來了?難得可以休息,不要插手這些事。”
“那是什麼?”顧青嬋指向實驗臺上的試劑,“我不准你給Asteria注射這種東西,你知不知道!”
她的眼眸瞬間就冷了下來,“顧青嬋,現在不是顧及兒女私情的時候。Asteria已經爲你兒子破例了一次,不能再有第二次。”
女人絕美蒼白的臉上浮現明顯的痛苦,她很瘦,很嬌弱,眉眼和生病時的傅憬有些相像。
“或者...”丁宴轉頭看了眼昏迷的蘇姒,“讓你兒子回來,你這個捨不得,那個也捨不得,我們當初留下子嗣的意義是什麼?”
“爲什麼會這樣...爲什麼會這樣......”
顧青嬋淚流滿面,泣不成聲。
她們明明是來拯救這個世界的,爲什麼最後變成這樣。
“她是你的女兒啊!”
“我們揹負了整個人類的希望,只剩下最後的五年時間,它就要到來了。”
丁宴蹲下身體,握緊了她冰涼至極的雙手,骨瘦嶙峋。
顧青嬋這些年都過的很痛苦,她又何嘗不是,所以她採取了更極端的方式,抹除了自己的共情能力。
不會心軟,不會同情,不會憐憫...
不會喜歡,更不會有愛。
那支需要給蘇姒注射的藥劑,就具有這樣的作用。
“我的女兒,或是你的兒子,你只能選一個。如果我們無法完成任務,需要有人延續,不然所有人都白犧牲了。”
是啊,人類的進步旅程總是那麼的殘酷。
五年後,一顆攜帶外空病毒的隕星會抵達地球。
從此地球開啓末日紀元,人類苟延殘喘了八十年,最終滅亡。
而在滅亡的一刻,人類倖存的所有異能者,以燃燒性命爲代價,開啓了顧青嬋所研發的時空機,將她和丁宴送到了末日來臨之前。
她們,肩負了末日人類的所有希望。
今日的殘忍,都是爲了日後的種族延續。
隕石的降臨無法阻止,只能讓人類拔苗助長式地強大。
骨瘦嶙峋的雙手按在了輪椅上,顧青嬋緩慢地操作着輪椅轉身,淚水打溼了衣襟,她連呼吸都覺得刺痛。
直到現在,她才明白,活着的人才是最痛苦的。
早在二十多年前,把自己的親生兒子送進實驗室的時候,聽到他痛苦地喊着媽媽,顧青嬋就想過自殺了。
但是她不能,因爲她的命不是她自己的,是千千萬萬人類同胞犧牲所有賦予她的,她沒有資格死。
顧青嬋永遠忘不了那一刻,天降流火,大地蒼夷。
所有的親人、朋友、陌生人,懷着孤注一擲的目光,在漫天大火中,心甘情願地化作了飛灰,送她們回到了太平盛世。
可是現在,她退縮了。
她寧可活下來的不是自己,她想要做一個懦弱的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