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極裂,地不周,這便是洪荒天下。
凝固着一臉傻笑的楊牧之睜眼醒來,口水流溼了衣領尚且不自知,入眼處是荒野山巔一座白石高臺,環繞立有九根通天石柱,中間是一座噴泉花壇,從鑿刻精美的龍踏祥雲石柱汩汩噴涌出來的泉水,冒着蒸騰熱氣。
不遠處的一根石柱下,筆挺站立着一襲高大白衣身影,炙熱炎風吹過,衣袂飄揚。
楊牧之揉了揉笑抽筋的臉頰,想起被臨死墨龍召祭出來的古陣傳送過來時,看見的那一襲霞彩千色桃花裙,就算此刻臉已笑歪,但依然還是忍不住想樂呵樂呵。
“原來,虞瑤她沒事,我媳婦兒沒事,真的太好了!”
從被吸進傳送陣的那一刻起,到現在突然出現在這方陌生的天地,楊牧之腦子裏一直都在重複着這句話。
因爲斬龍一劍消耗太多的精氣神,所以楊牧之在進入傳送陣中沒多久就昏厥了過去。此刻從這四處散發危險的荒蕪之地醒來,楊牧之卻是沒有太多的擔心。
心愛之人安然無恙,心中方定。
“喂!你好,請問你是……?”楊牧之朝背對着他的那襲魁梧白衣喊了一聲,只是對方非但置若罔聞,竟然還在他一個眨眼的當口消失了……
楊牧之見怪不怪,仔細查驗了一下自己的身體狀況,一切安好,只是一場大戰之後有些虛脫而已,修養一兩天也就復原了。
只是,斬龍一役中失去的那些,卻再也難以復原了。
李爺爺身死道消,徹底消散於天地之間,甚至連一縷殘魂餘魄都沒有留下。在葫蘆鎮生活了六年多,楊牧之這位“遠房侄子”給馬兒巷香燭鋪老李頭帶來的麻煩,委實不算少。
看似最不在意他人生老病死的老人,這麼多年來對楊牧之的照拂,其實不能更多了。
多少次,死氣沉沉的垂暮老人,在溫言勸慰楊牧之要時刻記得鄉鄰和睦之後,結果自己又跑出去和那些大肆辱罵楊牧之的潑婦“理論”,哪一次不是屢敗屢戰?
楊牧之被水瓶巷楚家一再刺殺,埋了大半截入土的老人一口氣衝進楚家,既然你們不講道理,那咱們就來講講拳頭。
男人,從不會輕易表露自己的感情,生活了大半輩子的老男人,更是如此。老李頭之於楊牧之,是爺爺和孫子的關係。
一得一失,確認了楚虞瑤的平安,失去了一起生活多年的李爺爺,楊牧之此刻的心情非常沉重。
至於靈寶山駱大師贈給他的那柄狹路,也徹底破碎隨風而去。或許是那柄接近半仙兵品秩的劍,不能承受那樣沉重的一劍,所以纔會在斬殺掉世間最後一條真龍後,劍身崩碎。
楊牧之遙望浩瀚東海,怔怔出神,若有所失。
山下傳來腳步聲,似乎有人正往這邊趕來,來人一邊爬山一邊自言自語不停,遠遠聽着是個女聲,至於說的是些什麼話,卻一句也聽不懂。
楊牧之匆忙起身,找了個隱蔽草叢躲了起來。
噴泉花壇前,細碎小步走來一位腦袋簪滿髮飾、不算多年輕的女子,容貌不算有多出彩,只是身上緊緊裹着一條大花邊古怪長裙,給她增添了幾分柔弱之美。
這個女人身上的長裙將她的婀娜身軀包裹得很緊,腰後不知是腰帶還是什麼扎織成一個厚實小包,搭配腳下一雙木屐,走起路來極慢,卻極有韻味。
在浩然天下,是看不到女子這樣穿着打扮的。
楊牧之躲在茂密草叢中,一臉新奇審視着那位開始祭拜噴泉石柱的女子。她跪坐噴泉前,一樣一樣擺好祭品,滿臉虔誠,每一個動作都一絲不苟,處處透露着一種極致認真的優雅之美。
雖然見識過太多太多的絕色美人,但楊牧之卻覺得眼前這種裝束的女子身上,那種靜柔之美,是浩然胭脂譜上那些大美人所欠缺的。
或許是新鮮的原故,楊牧之甚至想着是不是要買一兩套這樣的衣裙服飾回去,讓楚虞瑤穿來看看?
地熱噴泉前的女子祭拜完畢,嘰裏咕嚕說了一通後,起身走出幾步遠,靠着一根石柱跪坐好,從懷裏拿出一本書疊放膝上,左右抹了抹手掌心的汗水,這纔開始慢慢細細翻閱書籍。
女子翻書時,動作輕雅柔和,臉色凝重認真,從她翻頁的間隔來看,必定是靜心靜意逐字逐句在讀書,偶有不明之處,便蹙眉細細思考,直至想通之後纔會看下一行內容。
楊牧之心中好笑,卻不是笑這女子如此這般“細緻讀書”,而是笑像她這樣肯靜下心來仔細讀書的人,世間不多了。
“細而不遺大,可知其所容矣……道理不該如此淺顯纔對,怎麼會這樣呢?”女子突然合上膝上書本,喃喃自語。
唯獨這一句話,楊牧之聽得分明,是通行浩然一洲的大雅官話。
等了小一會,跪坐女子似乎還在閉目沉思那個問題,楊牧之心中不忍,從草叢裏鑽出來,輕咳兩聲後,開始提綱挈領爲那女子解惑。
“細而不遺大,是說文章多取自日常生活瑣碎小事,但其中包蘊的道理卻不小。比如書中《記稻鼠》一則,由動物殘害莊家入手,借物抒情,從天災論及人禍;《蠶賦》雖用曲筆,但斥責官吏盤剝人民的含義還是十分明顯。內抑鬱則外揚爲聲,既是不平則鳴,也是作者的悲憤之情不吐不快的心志……”
楊牧之一臉人畜無害的笑意,接着說道:“凡所諱中,略無避焉,文中或用寓言,或借歷史,或舉瑣事,都做到了見解深刻、一針見血、切中時弊……”
突然從身後草堆裏鑽出一個陌生人來,跪坐在地的女子只是瞬間驚訝後就安靜下來,半閉雙目,側耳聆聽,臉上帶着豁然開朗的喜意。
楊牧之等那洪荒女子差不多想明白了,才緩緩總結道:“大多鍼砭時弊的尖銳文字,都像是一支射向黑暗現實的利箭,成爲一塌糊塗的泥塘裏的光彩和鋒芒,這便是文字的力量!”
女子來不及忖測楊牧之的身份,也顧不得欣賞他那份俊美無雙的容顏,微垂眼簾思考良久後,像是記起了什麼,忽然驚慌問道:“你是誰……?”
楊牧之自忖纔剛剛替她解惑書本知識,應該不會爲難加害於我吧?微笑回道:“算是個讀書人吧!”
“讀書人?”
“讀書人就沒有一個好東西!”
女子臉上神色由晴轉陰,又由陰轉晴來回變換了幾次,終於緩聲道:“我猜你一定是來自另外一座天下,在我們這邊,就沒有你這麼高學問的人,也沒有……”
女子臉色一紅,“也沒有你這麼好看的男人……”
楊牧之舔了一下嘴角,笑道:“姐姐,我來自哪座天下並不重要,重要的是,我不是一個壞人。”
那女子收起書本,小聲道:“既然你說自己是好人,那我看書的事,你不可說給別人聽哦!”
楊牧之一愣,莫非這座天下還不允許讀書?不過他還是老老實實點頭答應了。
女子似乎不願再耽擱,收拾好帶來的祭拜物品,轉身下山時,忽然回頭道:“你最好不要到處亂跑,像你這樣好看的男人,太不安全了!……還有就是,明天這個時候我會再來這裏,書中有什麼不懂的地方,還可以問你嗎?”
楊牧之再次點頭應下,事實上他在靈力沒有完全恢復前,也不想亂跑。
只不過這處地方,也不是久留之地。
用不着深思也知道,那條墨龍臨死前是想孤注一擲,通過這個傳送陣逃到千萬裏之外的另一座天下,而眼前的九根通天石柱、地熱噴泉,明顯就是傳送古陣的接引陣眼,如果繼續逗留此地,說不定就會碰到某位洪荒大妖。
孤身一人獨處洪荒險境,由不得他不小心幾分。
等那位踩着木屐的女子艱難下山後,凝望着火和雨交纏不清之中,一座座如羣星散落般的海島,楊牧之的腦海裏突然浮現出兩個身影來。
深藍色的微卷秀髮,熨帖的翠絲藍紗短衣短裙,高聳胸前掛着的七彩海螺,深碧色的大眼睛,帶着羞澀含蓄的笑,微翹的鯉魚小嘴巴……
另外一個縈繞在腦海的身姿,美豔豐腴,她熱情奔放,活潑開朗,最喜歡的動作就是抱着楊牧之的手臂擠啊擠,搖啊搖。
楊牧之從儲物戒裏找出一身新衫換上,新衣之下套着那件“聰明”且無比珍貴的龍綃衣,它能隨心所欲的自由變換樣式和顏色,又具有驚人的防禦能力。
多少次,楊牧之都是在這件龍綃衣的防護下,保住了一條小命。
想到此,楊牧之輕輕撫摸着身上的雪白長衫,輕笑喃喃道:“雩、香婓,你們還好嗎?如果沒有記錯的話,你們的故居,就在這墜星羣島吧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