飄天文學 > 哀後 >第12章 第十二章 荏苒
    手裏又多了條人命,真是作孽。

    走好走好,一路走好,下輩子投生個花花草草,投生個樸實人家,莫要再來這後宮受罪了。

    阿彌陀佛。

    我在佛堂裏給史美人上了柱香,順便送上我最誠摯的歉意,儘管史美人死不死跟我也沒多大關係,只是貴妃不死她就得死,這不是二選一的選擇題,是二選一的是非題,我這人一向不做虧本買賣。

    但上完香後,我還是難得地消極了很久,也思考了很久。

    史美人加入了香消玉殞的大軍,其實她代表了後宮的大多數人。

    宮裏的女人,好像除了熬死,還有猝死,就沒有別的出路了。

    我鐵了心不想讓自己死的那麼普通,我期望的死法是榮耀加身,是庇廕子孫,最最重要的是青史留名,史美人是個反面案例,所以我不想讓自己熬的那麼辛苦,所以我不但要痛快地享盡富貴,我還要美麗如昔,永遠如少女一般。

    不是少女的年紀,但是保養的如少女一般,也是樁本事。

    以上這些話我是有感而發,人的天性啊,就是知老但不肯服老,沒上三十歲以前還不覺得,直至某日在阮孃的臉上發現明顯的皺紋後,我才驚覺,原來時間已經過了這麼久。

    彈指間,我入宮已十三年。

    十三年裏,裬兒陪了我十二年。

    十二年,原來說出來不過是那樣簡簡單單一句話。

    我所有的寂寞孤寒,荏苒歲月,都是由他填滿,彌補我的遺憾。

    摸着良心講,沒有女人是不愛美的。

    皇后一把年紀還要大清早起來塗脂抹粉,她難道年輕時就不美嗎?我雖喜著素淡衣裳,卻也曉得自己的優點,當初憑一己之力跳脫於萬千秀女之中,最終獲選進宮,難道我就不美嗎?

    所以,當然是美的。

    阮娘說我的美如一方碧玉,或一汪清泉,凜冽卻清透。

    只是自古美人名如相,不許人間見白頭。

    美人的美,是不能輕易辜負的。

    因爲一旦辜負,那美兀自就凋了,接着就是無窮無盡的衰敗,衰盡窮相,不可彌補。

    皇帝只有一人,可他的身後是紅顏萬千。

    我最美最好的時候,也就是在裬兒剛來春華殿的那幾年。

    縱使知道皇帝不會來看我,縱使知道這高高的宮牆裏有那樣多的悽清寒夜,我還是日復一日地正衣冠,起雲鬢,從不讓自己顯得寡淡,顯得刻薄。

    我有自己的驕傲,畫虎不成反類犬,我深知我不能和史美人一樣,她苦守十年,再美也是悲催的怨婦相,眉眼間盡是沉沉的黯,眉間又緊皺不散,任由嘴角的紋路曲折向下,擰出悽苦,擰出酸澀的印子。那樣一點都不美,醜死了。

    史美人被框的太死,她不明白自己的日子爲何會過到這步田地,她以爲是靠男人,可我沒告訴她,其實男人頂個屁,還得是靠自己。

    這個道理,我慶幸我明白的太早,也懊悔明白的太早。

    而宮裏大多的女人,其實到死也看不明白。

    升職加薪了,可恩寵照舊時有時無,但起碼個把月還能見上皇帝幾面。

    細水長流,也不是什麼壞事。

    只是蓮花精自萃湘館那兒沒了競爭對手後便復又嘚瑟起來,但凡好的上貢料子首飾,皇帝也總是先縱着她挑。

    讓人怪氣悶的。

    我就等着發月薪做新衣服,這下喜歡的衣料被奪了,心情自然糟糕,可礙着臉皮,礙着沒有史美人這樣的壯士去打前陣,也不好太和她明搶。

    可我這個暴脾氣啊.......

    我實在是看不慣蓮花精那副得意的嘴臉,便時不時地挑唆淑妃宮裏的幾個小貴人去當這個槍頭,也沒叫蓮花精得意的過了頭。

    幾次三番地攪和,果然把蓮花氣的夠嗆,她仗着恩寵,竟直接命自己的宮女上手,打的其中一位貴人的臉當場開了花,紅的紫的兩大坨,好好的小美人給她折騰的夠嗆,可見當時那巴掌扇的有多重,簡單腦補一下,或許扇過來時那掌心勢呈雷霆,呼呼颳着勁風,跟我看的話本子裏描述的一樣,想必再練上一陣便可出師,一出手便扇人於無形。

    被打的小貴人是三年前剛選進宮的新鮮血液,怎麼說在家也是嬌養着長大,哪裏受過這樣的委屈,一個想不開,就鬧着要上吊。

    偏偏白綾子的結剛打好,淑妃帶着人就趕了過來。

    我敢說淑妃的人絕對是蹲點蹲了大半宿,不然哪裏會這樣及時,人一掛她就扯,再吊再扯,三吊三扯,乍一看還以爲唱雙簧呢。

    最後皇帝授意,皇后拍板,蓮花精被罰俸三個月,禁足三個月,在自個宮裏憋着不許出來,連皇帝的生日,萬衆矚目的千秋宴都不準去。

    倒是那小貴人平白得了封號,身價還擡了半成,另有淑妃在當中唱白臉做好人,半點虧都沒喫。

    鬧事出幺蛾子的沒了,新鮮血液得了好處,宮裏風平浪靜,欣欣向榮。

    真是一派和諧景象,鼓掌鼓掌。

    至於我,我不爭那些有的沒的,我只負責看戲,順便攪攪渾水。

    反正新得了兩匹那樣好看的天青色緞子,趕明兒讓阮娘給我做兩身新衣裳纔要緊。

    兩身袍子剛做得,還沒等我穿着在祾兒面前得瑟,皇帝居然又想起我來了。

    連着三日召我去伺候,也不知抽的是哪門子風。

    是的,我對皇帝沒有感情,我只覺他是抽風。

    這一日,我自含涼殿服侍皇帝午睡,回時偶路過棠梨軒,見滿樹梨花開的正歡,便一時技癢。

    於是命柳棉取了洞簫來,將一曲繁華盡吹得如絲如縷。

    恍惚間又回到了曾經的家中,少時的歲月。

    吹罷,我纔看見我的祾兒站在遠處的梨樹下。

    樹葉間春光無限,可惜我卻看不見被遮於樹蔭下的臉。

    我朝他伸出手,看他向我走來。

    從前不覺得,可瞧他行走間已經像個大人,也頗有幾分他父皇的威嚴。

    可惜,在我眼裏,到底還是個只曉得裝正經的孩子。

    豔陽天,風吹過時卻依舊有些涼意。

    我穿着阮娘替我縫改的墨綠衣裙,寬大的衣襬,廣袖飄蕩,一如美人圖中的凌波仙子。

    傅祾許是走的急了些,面上細細地蒙了層汗。

    我便彎下身子溫柔地替他拭去。

    祾兒一動不動,星眸漆黑,滿是認真地看着我。

    大概是我的力氣不自覺地重了,他的臉都被我擦的開始泛紅。


章節報錯(免登陸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