聆風亭中微風輕拂,我們各自提筆,在花箋上寫下自己的心願。
我寫了年年如期花如舊,偷偷轉頭想看傅祾的箋上寫的是什麼。
可是這傢伙居然學壞了,手快地藏進了袖子,叫我撲了個空。
我剛想唬傅祾給我看看,不遠處柔貴人就帶着二三宮女朝我們走來。
柔貴人一向與司空婉儀走的頗近,死海生波的本事絲毫不遜色從前的蓮花精。
看她臉上笑得熱情洋溢,我就知道準沒好事。
這不是預感,是板上釘釘,宮裏放個屁都是陰謀的味道。
我已經習慣了。
果不其然,聊着聊着,她藉口替我拂去肩上的落花,連同身後宮女,主僕倆配合完美,一個巧勁就想把我推入池中。
然而........勁用大了。
最後落下水的,是她自己。
也不知是真蠢還是假蠢。
可惜我還是被她的力氣弄的一個踉蹌,涼亭偏僻,又叫不到人,幸好有傅祾在一旁替我撐了一把,承擔大半的分量。
眼下無心他顧,一回頭,已見不少宮人跳下水去救人。
我一邊扶額,一邊在心中默唸:
三、二、一。
“聖上到——”
柔貴人被撈上來時渾身溼透,咳嗽咳的近乎斷氣,哭的梨花帶雨。
“臣、臣妾本是好心,想替昭儀姐姐和七殿下掛上花箋,不想只是隨口一提,姐姐聽得齊夫人也掛了箋,就、就........”
媽欸,這語氣,這告黑狀的本事,當個貴人真是委屈了。
蓮花精後繼有人了。
話中牽扯到了齊夫人,正好鴉齊就在邊上,半倚在皇帝身邊,單手撫着肚子,還是一貫清冷。
我既不起身也不請罪,自是一派雲淡風輕。
傅祾想衝上前請罪,卻被我一晃身形擋在身後,低着頭瞧不見臉。
皇帝已面露不豫之色。
兩大巨頭撕逼,不少嬪妃都等着看好戲。
黃貴嬪還算實心眼,忙出來打圓場:“臣妾方纔都看見了,百里昭儀也是不當心.........”
柔貴人罩了件披風死活不下去,就地靠着宮人的手抽泣,十分敬業。
我正想拍拍手給她鼓勁,鴉齊在一旁開了口。
“是柔貴人自己掉下去的。”
所有的話戛然而止。
柔貴人剛拿擦了鼻涕的帕子擦到臉上,這下乾脆都忘了哭。
她大概也沒料到對方如此不上道,一句話就堵得她啞口無言。
真可惜了這麼好的演技。
我與鴉齊一向點頭之交,她此刻肯幫我(雖然我也不怎麼領情就是了),不過看在我們各爲其主的份上,我到底還是感激的。
這出鬧劇鬧得漂亮,收尾卻收的很糊,傅祾自始至終都不發一言,只將籠在長衣下的手悄悄握住我的,整個人宛如透明一般。
柔貴人與婉儀的算盤打得再好,也不過鴉齊一句話的事。
人分貴賤,情論深淺。
宮裏向來如此。
我暗自捏了下傅祾的手,示意他無須擔憂。
傅祾給我一個很肯定的眼神,好像絲毫不擔心我搞不定一樣,順道緊緊地將我伸去的手反握,我抽了兩下才抽開。
指尖還帶着一抹餘溫,綿延在我心裏。
有點疑惑,不知道傅祾這兩天又喫錯什麼藥,動不動就逾矩,都忘了我給他教的規矩。
我於是回頭去看,不想傅裬卻早已換了副恭敬的面孔,垂首立在我身後。
被柔貴人這麼一攪和,賞花會自然是開不下去了。
皇帝在瑞昌宮陪齊夫人呆了許久,晚上倒是來了春華殿。
柳綿和碧水來通報時甚少如此慌張。
皇帝揮退宮人,親自推開殿門,步行卻有些繚亂。
隔得遠遠的,我都能聞到那股濃烈的酒香。
估計是在瑞昌宮受了美人冷待,來我這春華殿找痛快來了。
真的,他就是想一出是一出,都不考慮考慮自己受不受待見,還有別人樂不樂意。
沒看我睡衣都換了準備睡覺了嗎?
皇帝喝醉了,我也沒什麼法子,他駕臨前我剛剛給殿裏的宮人做完思想動員大會,叫他們統一口徑柔貴人素來對我不恭敬,方便隔天就到宮裏到處去傳。
大晚上能任性走宮的也就這一個男人,我一時也不知該如何相迎,只好讓阮娘速去熬一碗解酒湯來,順便睡衣也得換一身,要換他最喜歡的茜色衣裳。
真的,我再重複一遍。
我真的,很討厭茜色。
解酒湯半天才熬好,動作慢的要死,想給他硬灌都不行。
畢竟侍寢是項體力活,怎麼都是我累些。
五十而知天命,皇帝已是五十有二的年紀。
皇帝的身體是熱的,這種年紀的人要保持健康已經很不容易,何況他還挺健朗,可見補藥沒少喝。
作爲妃嬪,我總是比他更熱,水一樣的婉轉,順從。
我突然覺得我的演技也是不錯的。
只是我好似整個人分成了兩半。
一半在做着各種和諧運動,一半則漂浮在身子上頭,看什麼都是清醒的。
我似乎聽到有人在喊着:
“阿瑜....阿瑜......”
一遍又一遍,不知道誰纔是他的阿瑜。
皇帝實在很厲害,分明已經抱着一個人,口中卻不斷念着另一個人。
我很想告訴他,我不是阿瑜。
但我只是伸出了雙手,緊緊地抱住皇帝的身體。
就像抱住茫茫大海中的最後一根浮木。
半個時辰,還是一個時辰?
總之過了許久,皇帝終於偃旗息鼓,停下了動作。
他將我的烏髮攏到一邊,把臉埋進我的頸項,似是告誡似是嘆息。
“你們都不是阿瑜.........”
我張嘴,未等說出一字,居然已泣不成聲。
儘管我也不知道我在哭什麼。
我只是心裏空落落的。
很莫名其妙,我覺得我很討厭他,我簡直煩死了這個男人。
儘管他是我名義上的夫君,還特麼是個皇帝。
可最終,我發現我們都是一樣的寂寞。
太寂寞了。
我哭的有些累,最後伏在皇帝的懷中,與他雙雙睡去。
唯有窗外鳶蘿垂地,似是看盡春光。
第二日我起的很晚,睡醒剛好是用午膳的時候。
幸好皇后尚在禁足,不然哪有一覺醒來已是日上三竿這樣的好事。
阮娘端來了坐胎藥,吹着攪了半天,絮絮叨叨地說着皇帝又賞了些什麼名貴東西,又是如何吩咐她們不得進來打擾,自己則輕悄悄地帶着內侍監去上了早朝。
不必感動,他對所有女人都是這個流程。
我大概是上了年紀,經不起運動,一動就渾身痠疼,並且聞着那股味就覺得沖鼻,意思意思地喝了兩口,就示意她趕緊給我倒掉。
“叫柳綿備水,我要沐浴。”
阮娘柔聲應下,替我褪下已有些褶皺的裏衣,不經意間提了一句:“那奴婢着人去知會七殿下一聲吧,免得殿下又在殿中多留一日,誤了去文攖閣的時辰。”
我神色一頓,頗有些意外:“怎麼,傅祾昨日沒回重芳閣?”
阮娘恭聲稱是,奇怪的眼神又向我射來,不過依舊解釋道:“七殿下原本是要回重芳閣歇息的,只是回去時聽得昨夜聖上在瑞昌宮受了氣,又來了咱們春華殿,心下擔憂得緊,故才折返。”
她說得仔細:“後來聖上進了娘娘寢殿,奴婢和柳綿不敢靠近,正巧七殿下回來,便順手拿過奴婢熬煮的湯藥,奴婢料想或許殿下是想娘娘和聖上一道請安,便沒有阻攔。”
說完她也有些疑惑:“所以娘娘這是沒見到七殿下?”
我一字一字聽進耳朵,只覺從頭到腳,又冷又寒,連牙根都在打顫。
心中更是無來由的一股緊迫之感。
傅祾的婚事被我正式地提起。
十六,這個年紀是該成婚了,不然那麼多大臣,家裏嫡女庶女一抓一大把沒地方開銷,我自認是個挺開明的人,也想提前享受一波兒子的妻妾在我跟前耍嘴皮子的退休生活,所以我還特地問了問,那日的賞花宴上,他是否已經有了中意的人選。
誰知,我這一問還問錯了。
傅祾的聞言只是冷笑,眼底的冷意幾乎凝成了冰,徹骨的寒。
他許久都沒有說話。
我以爲他面皮薄,不肯輕易對我坦言,便繼續好言好語地追問。
實際也是想給自己一個答案。
“太子的側妃如今都生了太孫,你的婚事,就算母妃不提,聖上也會替你擇選王妃,若是你有喜歡的,母妃可.....”
“.............”
我還待說什麼,卻被他毫不客氣地打斷。
“母妃......?”
傅祾仔細咀嚼過這兩字,幾乎要笑出聲來:“什麼勞什子母妃,那麼多年,你我二人相伴多年,您真以爲我要的是這個?”
“您是真不知道,還是裝不知道?”
他笑着,眉眼溫和,眼底藏着鋒刃。
他語氣如三月春風,一如兒時與我那般親暱。
他擡頭,第一次直視我的眼,低聲說出我的名字。
“非拙........”
百里非拙,這是皇帝都不會直呼的名字,他心中只剩阿瑜,只有阿瑜。
我的臉色已然煞白,可傅祾卻不肯放過,輕聲地、執意道:
“非拙,我愛你啊......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