飄天文學 > 哀後 >第 90 章 第九十章 修羅
    更漏殘響,月濯之光,都隨着那人的步子緩緩進入,彷彿時間已在這一刻停滯,連呼吸都沒了力氣。

    我只是看着他。

    層層的帷幔罩在頂上,破落的宮室,靜置的佛堂,這不是國寺,沒有幔帳底下續恩情的交融與愛戀,身前的佛龕蒙上埃塵,閉目的佛陀心懷悲憫,不肯俯看世人。

    這裏只有我們。

    “這麼晚了,太后隻身一人尋到此地,是想做什麼呢?”

    他分明是笑着,聲兒卻冷的沒有溫度:“是在等朕麼?”

    我乾笑着,可是情況已然差成這樣,我又怎麼可能笑得出來:“哀家今日來不過是.....不過是想........”

    我說的時候,傅祾便一直低着頭,他根本就不曾看我。

    “不過是在等另一個人。”

    傅祾替我回答了:“東海王那日捨身護你,朕想過,等風波過去後,便要好好謝過他。”話是這麼說,可其中的恨意,早就藏不住了。

    他如是說着,如是嘆着,眉眼低沉,投下一片晦暗的影:“可原來太后與他的關係,已然近到這般田地........”

    原本事情不該是這樣。

    它不該是這樣的。

    而有些人,死到臨頭,狡辯、爭執、反抗,這不是逃避,是本能。

    “不.....不!不是的!”

    我好像突然意識到了什麼,腳下踉蹌地撲向傅祾,雙手亦徒勞地攥緊他的袖襟,只是這次我的愛人並未伸手,並未給予我一個溫柔的懷抱。

    ........所以,這是爲什麼?

    ........所以他失望、他傷心,他也不愛我了麼?

    “今日之事不是你想的那樣,是,我的確因桃李之事而求告於阿彰,只因我想查明那日宮宴之前到底發生了什麼,而我今日原本要見的,也應該是阿彰的人!”

    這次是來真的,我怕他真的會不要我,於是乾脆放下了,放下我所有的驕傲,放下我最後的驕傲,我一定不會了,我不會不再向傅祾隱瞞,甚至我願意將陳氏的死因和盤托出,只求他不要這樣待我。

    “傅祾、傅祾你看看我!你看着我!我這次沒有騙你,我再不會騙你,我可以發誓,我真的不會了,我可以跟你發誓.........”

    我拉扯着他,眼淚殘存在眼眶中,遲遲不肯掉下:“我錯了,我真的知道錯了,我只是不想讓你傷心,傅棱你看看我....不要不說話,你看着我好不好!?”

    ........女人的力道大起來還真大,豁出一切地去搖撼,印象中對一切都意興闌珊的人,此刻卻是從未有過的驚惶,可見心裏到底是虛的。

    其實,她並未像自己說的那樣光鮮,並沒有改好。

    她依然是他印象裏的阿拙,委身惡念,永不回頭。

    可是現在呢?

    他的阿拙害怕了,她在怕他。

    傅祾低頭,凝視着地上的佛墊,蓮花的紋樣那樣蜿蜒,是不是就跟他們一樣,一圈繞着一圈,只是交纏,沒有終點。

    “是我對你不夠好麼。”

    終於,他肯看向我:“我不明白,我拿心來換你,可你卻不要它......阿拙,你爲什麼就是不肯要它?”

    眼淚滑過面頰,我哭了,這哭並沒有經過排演,更沒有刻意,甚至我從來沒有哭得這般難看,可這一切該怪誰呢?怪我自己,己所不欲勿施於人,將別人的心意踐踏於腳底,終有一日會千倍奉還。

    痛苦,我竟然也有這麼一天,痛的宛如心上破了個口子,有些東西正在逐漸消失,消失了便不會再回來。

    痛,痛過傅容宣佈我死期的那一日;苦,也一定是傅祾這般的苦。

    我的傅祾,他還是那樣,始終不曾動搖,半身籠在陰霧中,半身又顯在明月之下,半是悲憫,半是癲狂,宛如修羅。

    “太后要等,那朕便陪着你一起等。”

    傅祾霎時便掙開我的牽絆,一把扯去鸞帶將我的雙手捆起,至於頭頂之上:“他不是愛你麼,不是約好了要來尋你麼,你爲了他甚至肯服那般傷身的藥,阿拙,你與他私通之時,可有想過我麼?!”

    一種名爲絕望的感情在此刻蔓延,我什麼都說不出來,到底該怎麼解釋,怎麼跟傅祾說我從來沒有變心過,原是旁人遞來一把刀子,我並沒有接過,卻放任它狠狠刺在心上,將彼此劃的體無完膚,再無癒合的可能。

    我死死地掐住掌心,被動地承受着,那種撕裂般的痛楚。

    掙扎中,傅祾一味只用蠻力壓制,糜亂的痕跡印遍全身。這一刻,我所有引以爲傲的資本,我最看重的太后之尊,它們在此刻的帝王面前不過是一襲舊袍,一旦他不再愛我,便會失去華美的表象,它會腐爛,會發出腐朽而滯垢的氣味,泥地裏不能開出絢爛的花,掀開衣袍,裏頭覆着層層扭動的蛆,有的只剩下醜惡。

    這一切發生的無論如何都叫人不能相信,原來我再是運籌帷幄,卻依然逃不過傅棱的眼睛。

    他從何時便對我起了疑心。

    這些日子,他就是一個人默默忍受着這一切麼?

    昏暗的內室,一國之君正與他名義上的母親糾纏在一起,男女大成,也不過是最原始的□□,傅祾熾熱卻又冰冷的喘息,蛇一樣陰冷又刻薄的言語,最後的最後,他起身離開我的身體,自顧理好了衣袍,末了依然嘲訕道:“........你與他歡好時,可曾喚過我的名字?”

    我橫陳於佛墊之上,已是神危力竭,頸上亦泛着青痕,方纔傅祾怒極攻心,或許在那一刻,我便是真的死了,他也不會傷心了吧。

    “我......”

    這是今日,我在傅祾面前最後一次開口:“我真的、沒有.......”

    傅祾蹲下,凝視着我狼狽的面容:“阿拙,你真讓我噁心。”

    他留下我,將毫無尊嚴的我留在這裏。

    只留下一句噁心。

    ...........

    我獨自一人,在傅祾走後躺了半晌,調動了我能調動的,周身所有的力氣,卻依舊扯不動一件單衣,我沒了力氣,沒了尊嚴,我什麼都做不到。

    又是那股熟悉的香氣,隨着那人的到來,幽然漫於一室。

    蘇合香。

    忽失偈琍將外袍罩在我的身上,輕輕撫過我受傷的肩胛與頸間:“他不會再要你了。”

    我呆滯地望向他,眼底依然有所觸動:“你提前在這裏燃過香,所以他以爲是你。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“是我輕信於人,從一開始便沒有將桃李一事懷疑到你。”

    “可我並不想讓她傷你。”

    忽失偈琍坦誠道:“非拙,我瞭解你,你是太后,或許.....或許很快你就是傅祾的皇后,除非他親口說不要你,不然你便不會跟我走。”

    大哥說的不錯。

    憑什麼三人之中,只有他一人痛苦。

    只有將她帶走,把她握在手裏,那樣的觸感,纔是真的。

    忽失偈琍屈膝來到我身邊,姿態是從未有過的謙卑,近似虔誠,唯獨沒有愧疚:“你不會再喜歡我了,你會恨我,會永遠地恨下去,對嗎?”

    我說是的:“再不會了。”

    心頭的疼痛在此刻達到極致,我再也忍不住,溫熱的液體染紅了身上的外袍。

    見我嘔血,忽失偈琍登時大驚失色:“你怎麼了?!”

    “哈、你居然不知道......”

    真的,我真的要笑死了:“事到如今,你竟然還不知道。”

    我哭着,笑着,猩紅的血自脣角徑自流下,方纔還在泣血,下一秒便軟倒在忽失偈琍的臂膀中,跟瘋了似的大笑,看這一齣戲從頭唱到尾,身在其中的人全部都是笑話,而我便是那個最大的笑話:“我要死了,我會死的,你、還有傅祾,你們不會再見到我,很快我就會死了,你說你已經得到了我,你以爲你得到的是什麼,傅容早已將毒喂入我的肺腑,郡王難道不想看看哀家最後會變成什麼樣麼?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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