飄天文學 > 事莫遺華年 >第95章 身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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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李天鉞前兩日失血過多,因爲穆芸箏的事又從甘露殿匆匆而來,曬了一路的太陽,本就頭昏腦漲,此刻見宋轉雲當着小輩的面如此奚落謾罵,怒氣已然積攢到了頂點。

    “你繼續作,作上個七天七夜,等箏丫頭的屍體爛在你寢殿裏,我看你怎麼向你父親交代!”

    本在掙扎的宋轉雲聞言,奇蹟般安靜下來,她呆呆呢喃,翻來覆去咀嚼着穆芸箏的名字,纖薄地眼瞼一垂,豆大淚珠便撲簌簌滾落。

    身後拉住她的宮人感覺到娘子脫力,漸漸鬆了桎梏。宋轉雲得了空,掙脫開他們跑向主殿。邁上臺階的時候毫無懸念踩到裙襬,“砰”一聲摔了個結實。

    但她毫不在乎,“嘶嘶”吸着氣爬起身,在宮人的攙扶下一瘸一拐入了主殿。

    殿前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皇后身上,除了宮門處的李瀚,誰都沒有留意皇后摔倒時,聖人的身體猛然一僵,足尖在地上碾了下,又放鬆下來恢復原位。

    沒由來的,李瀚只覺諷刺,在他心目中,威嚴如同九天神祗的陛下,居然也會爲了小情小愛失儀到這種地步。幸虧母親識大體,沒來立政殿看熱鬧,否則見此情景,怕是又要傷心難過了。

    他始終站在宮門處,沒有擡腳入內,反正皇后這段時間在關禁閉,只要沒進門就不算破壞了規矩。他端正站好,躬身作揖朗聲道:“陛下,因立政殿設有禁令,恕臣無法入內謁見君後。”

    李天鉞這纔想起太子還在外邊,他給項禾遞了個眼神,便在宮人的攙扶下往宮外走去。

    項禾不敢忤逆,領了命擡腳步入主殿。

    另一邊宮門處,李瀚彎腰一動不動,用橫在面前的袖子擋住了所有喜怒哀樂。陛下沒有迴應,他自是不能離去的。

    李天鉞一大把年紀了,如何看不出來他年輕的外表下,掩藏着一顆惶惶之心。但他在怕什麼?怨些什麼?他生來就是皇子,不用像上一輩那樣爲了王圖霸業風裏來雨裏去,他的喫穿用度,理學薰陶,都是當今世道最爲頂尖,所走的人生大道,也是自己這個做父親的專門替他鋪就而成。

    李天鉞在心底裏搖了搖頭,手掌敷上他的後頸:“瀚兒,朕爲你取字勝宇,是想讓你凌於寰宇,你得到的,比這世間任何一個後輩都要多得多。所以別怕,沒有人能取代你的位置。”

    李瀚聞言,喉頭一緊,雙眼立刻被涌出的淚水打溼。轉念一想自己已經及冠成婚,再不是小孩子了,連忙嚥下了差點脫口而出的哽咽,“兒明白。”

    李天鉞拍了拍他,收回手坐上步輦回了甘露殿,恭送陛下御輦後,李瀚已然平復了心情。他回頭看了眼立政殿主殿,嘆了口氣,坐上車架也走了。

    立政殿又恢復成了往日門可羅雀地樣子。

    除了兩位掌事姑姑,其餘宮人們依舊頂着炎炎烈日,在階下跪着。

    宮室內,宋轉雲跪在榻前擰帕子,榻上躺着的人則沒有半點反應。穆芸箏面色青紫,嘴脣烏黑,平放在身側的雙手指甲蓋也是黑的,與青白的皮膚兩相對比,只覺觸目驚心。

    宋轉雲握着她的手,仔仔細細從指間擦到掌根。但無論她如何捂,雙手依舊冰涼沒有溫度。

    宋轉雲把額頭抵到姑娘手背上,回想起這段時間的相處,短短三個月的時間,彷彿殿宇的角角落落裏,都是這孩子的歡聲笑語。她越是回憶,心裏像是被挖空了一塊,無論如何填補都是徒勞。她低聲啜泣:“什麼自由尊嚴我都不要了,你給我起來啊!”

    外間太醫令應付着項禾,聽到皇后悲愴的聲音,縱然幾位醫官見慣了生離死別,也忍不住唏噓不已。

    尤其是他們聽說過這位女公子一手岐黃之術了得,不輸太醫署任何人。人越老越是求賢若渴,如今眼睜睜看着這麼有天分的孩子死於宮廷爭鬥,同爲醫者,無端生出些兔死狐悲的感覺來。

    宋轉雲聽到了他們的對話頭也不回道:“再等等,人還是軟的,興許她只是假死呢。”

    太醫令嘆了口氣,將項禾拉到了殿外輕聲道,“此刻軀體還溫軟,看似休憩暈厥,但姑娘心脈已然靜止,若內常侍不信,再過兩個時辰來看,人就該僵了。”

    說罷留下了一名醫丞處理皇后的腳傷,與其他人相攜離去。項禾看着他們步入熱浪的背影,一瞬間也有些慌神。前幾天還趴在刑凳上大罵陛下昏君的人,那樣鮮活明朗,怎麼才幾天功夫就突然沒了呢?

    亥時初,渤海國。

    李吳一夜裏睡得好好的,甚至做了個美夢。

    夢裏姑娘拉着他的手,說要帶他去一個好地方。他們穿過了茂密的叢林,聽林間溪水拍打在岸邊石頭上,發出叮咚脆響,熾烈的陽光被樹影割地支離破碎,落在姑娘烏黑的發上,給她整個人籠上了一層薄薄光暈。

    他們走啊走,彷彿不知疲倦,終於駐足在一處紅色花海之中。不知何時天幕陰沉了下來,放眼望去整個溼地上全是這種血紅花朵。

    穆芸箏指着面前熙熙攘攘、碰撞搖曳的花道:“這是石蒜花,也叫彼岸花。佛經之中,此花開在忘川彼岸,千年一開花,花葉不相逢。我原來是不信的,總覺得那些往生輪迴的雜記所著都是人的幻想。但現在親眼所見,也覺得自己只是身在溼地而已……可這附近的地形太相似了,有些分不清東南西北,若走不出去,我豈不是一輩子都要待在這裏?”

    李吳一看着她笑了笑,想說‘我陪着你’。可他啓脣,卻發不出任何聲響。

    正慌亂間,聽穆芸箏無奈道:“但你和我好像不一樣啊,你不屬於這裏。”說着穆芸箏甩開他的手,兀自向前走去。

    李吳一想去追,卻被瘋狂生長的花莖纏住了腿腳,並且拽着他緩緩陷入溼地泥炭。等他反應過來,半個身體都陷了下去。

    這時候周遭的景物塌陷,昏暗陰沉的天幕碎裂成一塊一塊,飄向更遠的地方,化成齏粉。

    穆芸箏的背影在坍塌的環境中顯得尤爲突兀,他扒拉着面前的莖葉,試圖抓住它們借力,把自己拔出來,但這麼做以後反而陷得更快。

    別走,上天入地,我陪你一起!

    彷彿是聽到了他的心聲,穆芸箏回過頭來,擡頭指着濃黑的天空,“花花草草的,不適合你,不如你去那兒吧。”

    李吳一順着她指的方向看去,發現原先化爲光點的齏粉在頭頂上空聚攏,拼湊成一道道縱橫交錯的巨大棋盤。不同的是,這副棋盤並不像平時所見,它無極限的延伸,彷彿沒有邊界。

    “你我生來束縛在這巨大棋盤之中,前後左右,每走一步,都會與大道中的無數人產生交集。世事無常,每個人由於際遇不同,不知道會停在哪個時間,哪個點,但是我知道啊,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。”

    李吳一聽到她的聲音,慌亂無措扒拉着溼地。再長的路,沒有你的陪伴又有什麼意義!

    可這個空間根本不受他的控制,蠕動的泥炭無情地吞沒了他的視線。直到手指也觸到了那黏膩地泥炭,他又感覺到一陣失重下落。

    不知落了多久,整個人砸在了一塊柔軟的網上。他站起身,低頭一看,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。他的身體縮小了,短短瘦弱的手腳,而所站的地方,正是那塊縱橫延綿不知邊界的廣袤棋盤。

    他驚懼不已,眼角餘光突然撇見腳下的交界點上浮現起一個個光影。匆匆一瞥,他看到了樣貌模糊,但明顯很年輕的鎮疆王;又看到了王規雲夫婦,他們宛如最初的那樣和藹可親。

    他突然想起姑娘的話,向前邁出一步,隨着他的腳步,身邊浮現起越來越多或熟悉或陌生的人影。

    之後的人影面目逐漸清晰,自己的身體也慢慢拔高。

    十九歲因參與了對西突厥殘部的圍剿,亂軍陣前射殺敵軍主將,成功晉升成爲狼騎營左副偏將。有人羨慕有人嫉妒,都說他是投機取巧,並非倚靠真正實力。

    二十歲那年,與兄弟們一起爲祁連山腳下的佃農們開墾耕地,種了一年的田。

    二十一歲三月,鎮疆王突然拉着他與兩隊將士長途跋涉,跑到了幽州。他終於見到了那個和自己搶手帕的臭小子。

    可等他滿懷希望地繼續向前,並未在熙熙攘攘的人影中找到那抹清瘦挺拔的身影。

    也許還沒到時候,他暗暗爲自己鼓勁,繼續向前走着。

    可直到背脊佝僂,鬚髮皆白,他的道上始終沒有出現穆芸箏的身影。

    垂垂老矣的李吳一看着面前僅剩一小節的道,自己這是走到頭了嗎?他擡起皮膚鬆弛佈滿斑點的手,突然開始疑惑,自己真的有遇到過這樣一個人嗎?

    李吳一覺得自己腦子不太靈光了,爲什麼要找她?她是什麼很重要的人嗎?

    正這時,後方傳來一聲呼喊:“李吳一!”

    他轉過身,待用渾濁的老眼看清楚身後之人。突然打了個哆嗦,就這樣一頭一身的汗從夢中驚醒。定睛一看,上方斛酒正舉着一盞油燈。只聽他嘖嘖稱奇道:“你是不是哭了?”

    李吳一用手一抹兩頰,冷冷道:“沒有。”說着卷着被子翻了個身,把屁股朝向斛酒。

    斛酒還能看不出來他在鬧彆扭,這都多大的人了,做個噩夢還會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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