烈陽西斜，暑氣稍減，少了正午時候的粘稠滯悶，穆芸箏一行人趕起路來也輕鬆了許多。
官道上，車騎隊伍整齊有序，近衛九人分成三撥，一撥在前領路，一撥夾在兩乘馬車之間，一撥在隊末打掩護。
雖然進退可守，但氛圍太過整肅，莫名給人一種他們是在押解犯人的錯覺。
丁郎君的馬車跟在後邊，早兩日前收到宋公的書信以後，他們就把僕從打發回老家了。弛羽有意抽調近衛替他們趕車，但他們想要私人空間，便嚴詞拒絕了。如今只能由三個年紀加起來快一百五的中年人輪流馭馬。
車內丁郎君一手捻着三寸美須，一手捏着張紙，眼角眉梢盡是笑意：“老竇啊，宋公這回是撿到寶了。”
竇郎君本靠着車壁閉目養神，聞言睜了一隻眼：“撿了什麼寶？”
丁郎君笑了一陣，將紙遞給友人，又朝前頭努了努嘴。
趕車的覃郎君也忍不住探頭打量，“什麼玩意兒？”
二人低頭一看，少頃擡頭，笑得前仰後合。
而前頭馬車裏，穆芸箏閒來無事正在檢查舊衣。隨便抽了一件抖開，發現衣服多處地方打了補丁，好在漿洗的還算乾淨也並無異味。
唉，想她從前在家時，每到換季時節布莊的工人就會應邀前來爲她量體制衣。從小到大，她的衣服數量加起來估計抵得上整個宋宅的總和。
有一次，身爲土包子的她覺得衣服實在太多，根本穿不過來，本着勤儉節約的傳統美德，她就給姥爺提議，讓他辦個成衣店把衣服賣掉，這樣也算物盡其用。
宋公聽罷後笑得可放肆了，還告訴她從古至今，人們的衣裳都是量身定做的。她身量又高，做的衣裳放量都長，同齡女孩不一定穿得上，給成年女子吧，胸圍放量又不夠。
她就說，那賣給普通人家的女孩，讓她們阿孃改一改不就行了。
宋公又搖頭，他好歹是有品階的伯爵，雖是閒職，但官與民之間的衣料等級制度差異巨大。她沾了點光，能穿得起綾羅絲帛，但窮人可不行，而富人呢又看不上舊衣。
另外衣服本身的成本人工，租賃鋪面、以及運營費用，都是橫亙在成衣店面前的難題。任何產業都是應需求而生，沒有市場就沒有買賣，在任何時期都是適用的。
況且他們宋家需要賣舊衣補貼家用嗎？傳出去也不怕被同行們笑話。
一套套生意經，直把穆芸箏說得暈頭轉向，這事也就這麼不了了之了。
沒想到有一天她居然淪落到要穿別人衣服的地步，她兩輩子加起來都從未有過這樣的體驗。姥爺要是知道了此事，估計會氣的吹鬍子瞪眼。
李吳一一直留意着姑娘，見她發呆，開口道：“姑娘你過來。”
穆芸箏回過神，依言坐到他身邊，“怎麼了？”
李吳一神神祕祕的伸手入懷，掏出來一條雜毛圍領遞給她。
穆芸箏接過摸了摸，難以分辨是什麼動物皮毛製成的，失笑道：“你買這個做什麼。”這都五月半了，就算五臺山再冷，也不可能誇張到要用上圍脖啊。
李吳一拿起帷帽替她扇風，“我們在村裏收舊衣的時候，剛好看見賣主家的娘子在縫製此物，我想你身子骨弱，脖子也要包嚴實了纔不容易着涼。”
李吳一見姑娘一瞬不瞬盯着自己，雀躍心情漸漸平復了下來，“你要是不喜歡就不要了，等我有錢了買質地更好的送你。”說着伸手要拿回來。
他也是傻了，宋家是什麼門第，姑娘隨便一件首飾都是張阿翁那樣的頂級匠人親手打造的，怎麼可能會看上這種粗製濫造的東西。
穆芸箏卻下意識抱緊了小圍脖，李吳一再伸手就唐突到人家了，只好作罷。
見他縮回手，但情緒仍然低落，穆芸箏看着他懇切道：“李吳一，你不要把我想得那麼嬌生慣養。的確，姥爺憐我年幼受苦，給我安排的衣食住行比一般人家寬裕，但我從小也讀聖賢書，深知富貴不能淫的道理。即便是結交友人，也不會在乎對方的身份高低，所以你不必如此小心翼翼。”
李吳一聽罷沒有任何反應，小風也不扇了，一雙手攥着馬鞭，將馬鞭繃得筆直，一如他抿成一線的脣。
穆芸箏見他不爲所動，莫名有些氣餒，只得嘟囔：“都送出手了，怎麼能出爾反爾。”說着她要把小圍脖還給李吳一。
李吳一卻不接，反而伸手一把包住了姑娘的手掌。
“怎，怎麼了……”雖然這幾天摟摟抱抱就差親親了，但那些都是在沒人的情況下發生的，再加上她心性成熟，能夠自我調節，完全可以把那些舉措當做安撫病人情緒的治療手段來看待。
反倒是現在的情況，讓她有些心驚肉跳，無端就想起了昨日姑姑的囑咐。原本李吳一隻在私下對她親近，現在已經不分場合了，照這樣的趨勢發展下去，他豈不是會變本加厲？
穆芸箏要抽回手，但拽不動，不由緊張道：“你撒手，馳羽校尉他們看着呢。”
“不想當友人。”
穆芸箏以爲自己聽錯了：“啊？”
李吳一定定看着姑娘，神情尤爲嚴肅：“我不想當你的友人。”
不當就不當唄，先撒手好嗎？拉拉扯扯的多傷風敗俗啊！
這時前頭的弛羽爆發出一陣響亮的清嗓子聲響：“咳咳咳！！”
就連跟在他身後的孟智、關裴都一副慘不忍睹的模樣。大白天的，李吳一要幹嘛啦，當他們幾個是空氣嗎？
李吳一撇撇嘴，只得悻悻鬆開姑娘，轉回身端正坐好。
馳羽不放心回頭看了一眼，卻見李吳一一臉桀驁不馴的盯着自己。那模樣宛若到嘴的肥肉被他搶走，恨不得撲上來與他拼命。
馳羽蹙眉，心想還治不了你了，他勒停馬匹，整個隊伍都跟着停了下來。
“孟智，吳一小子累一天了，你跟他換換。”
被點名的孟智只好硬着頭皮與他調換。
隊伍重新動了起來，穆芸箏這才放鬆下來，她看向李吳一，他也正好回頭。許是因爲危機解除有了底氣，穆芸箏氣鼓鼓地瞪了他一眼。
而李吳一被姑娘似嗔非嗔的眼神一掃，心尖麻麻的，跟過了電似的。
弛羽見他們倆分開了還眉來眼去，不由仰天嘆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