涼州軍府轄制下的大斗拔谷中。
白天下了一場雪,夜裏倒還是星斗密佈的晴天。
月亮像是被高聳天際的山峯託舉着,如往常一般默默地窺看着世間。但它也還是隻看見:銀白色的、無盡綿延起伏的山巒、峽谷;迴環其間早已冰封的數條河流;以及這座距離吐蕃境不遠,駐紮在大斗拔谷中的唐軍營地。
背後的長城向西北鑽進焉支山內,前面的祁連山高不可攀,山下盡是白茫茫的原野。
站在數丈高的烽樓上,藉着月光,宋通望向朦朧的羣山,心道“剛來涼州西南邊的大斗拔谷時,自己總是流鼻血。這邊比家鄉,實在乾燥太多。景緻也相差很多,尤其是冬季。
雖然都是萬仞羣山,但是家鄉的山,四季都是綠色的,到處透發着生機;這裏的山卻都是被冰雪覆蓋,凸顯着凌厲的肅殺之氣。想起來,世間也正如南北迥異的天氣和地形顯現出來的這般,有它溫暖和煦的一面,也自有它冷酷無情的另一面……”
宋通又感覺到身處高地給自己帶來的陣陣耳鳴,好在寒風挾帶着山谷間,猛虎發出的怒吼、狼羣的嚎叫、軍營中的戰馬偶爾嘶鳴和打響鼻聲,可以稍稍打破這個高原冬夜的沉寂與孤清。還有,就是身邊這位善談的、不曾相識的同袍,此時正和他低聲閒話。
“兄弟,你從哪裏來?”身旁這個鬍鬚濃密、身材矯健的兵士,閃動着明亮的眼睛,湊過來問道。
“我祖籍是朗州,從山南東道的歸州來。”宋通一邊把右手中寒涼的長槊柄倒換到左手,又不斷往手上呵着氣,希望藉此可以暖和一些,一邊回答道。
“歸州在哪裏?朗州又在哪裏?”那人接着問道。
“歸州在蜀地和荊襄的中間。朗州就是過去的武陵郡,也靠近巴蜀,但是相比歸州更加靠西南一些。聽阿翁和父親說,當地人也不太分得清,到底屬於哪個州官治理。反正也和這裏一樣:都是山連着山、水連着水的。只是沒有這麼冷罷了,呵呵。”宋通笑道。
“嘿嘿,我知道了。從南方過來的,怪不得你這麼怕冷。”那人故意在朔風中挺直腰板,以示自己並不在意這個使人覺得凍徹肌骨的寒夜,然後又說道,“我從河東道的雲州來,也都是山嶺綿延的。依我看,這天下都是山水相連的。”
宋通見他毫不畏懼的神態,心生敬佩,又聽他說得很有道理,不禁暗自回味。
那人見宋通不語,又問道:“你們那裏就是武陵蠻的聚居之地了?你看起來很是質樸,也是苗人麼?”
“不是,我們都是漢人傳統的。聽家裏的老人說,大概二百多年前,我們的祖輩是從中原爲避戰亂而遷移過去的。不過,朗州、歸州一帶的苗人、土人很多,倒也是真的。除了少許的風俗相差,也和漢人一樣,都是種田、打獵,糊飽肚子罷了。”宋通說道。
“我們那裏也是。麥粟不夠喫,只好打些山雞野兔,或者自喫,或者換些糧食。我擡手一箭就可以射落飛鳥下來;撿塊石頭丟去,就能打死野兔。”那人得意地說道,“像我這樣的,我們那裏也還有不少。”
“阿兄看起來就很豪爽,也是跟當地風土有很大關連了。”宋通聽他說得有趣,笑罷又說道,“雲州應該有很多胡族混居的,古時也是匈奴人彎弓射鵰的地方。”
“的確。我們那裏,有的小村落的人,說着漢話,耕田織布、打獵放牧與漢人習俗都是一樣,但眼睛卻是藍色,或者是灰色的;頭髮也是土褐色,有的還要黃一些。”那人也認同道,“你知道的還挺多啊。你在家裏是種地麼?出來也是要立功勳轉的了?”
“不是,我父親在歸州做個縣衙的書吏。我們日子雖然清苦,我倒也是讀了幾年書。父親要我去考明經、進士,我不願意。我想做個漢朝班超那樣的人,就從軍輾轉來了這裏。”宋通回答道。
“班超是誰?大概也是不願做秀士,想殺敵報國的人了?”那人看到宋通點頭認可,接着說道,“我家中幾口人,不過是種些薄田。但我們那裏天氣多旱、雨水少,收成大多不行。日子難過,不得已纔出來的……”
那人笑道:“我二十五,算上在縣裏作團兵二年,總共五年了。你呢?”
宋通說道:“還真是叫你阿兄呢。現在是開元二十四年,那你就是開元元年人;我是開元二年人,今年二十四歲,投軍三年。”
那人問道:“還沒請問兄弟怎麼稱呼?”
宋通說道:“我是宋通,按祖父輩行第排在第六。”
“我叫賀遠至,宋六兄弟叫我賀十一就好。”賀遠至笑着,爽快地說道。
宋通看着賀遠至,覺得他言行間頗有豪雄之氣,就笑着說道:“來自雲州,說不定賀兄還真是匈奴人的後裔吶。”
“那麼,跑這老遠才抓到一個‘漢蠻’,甚爲不易!”賀遠至故作兇惡地說道。
“相識、相逢,即是因緣。你怎可如此?”宋通故作生氣地說道。
“嘿嘿。”賀遠至笑了起來。
兩人不敢發出大動靜,還是忍不住相互輕打幾下,都笑起來。
寒風夾雜着山間、原野中的積雪,不斷地向站在烽樓上、毫無遮蔽的二人掠來。宋通用手拍打幾下鎧甲,發覺鐵甲冰涼粘手。他趕緊用內裏衣袖裹住手,再抓緊長槊,想走動一下驅驅寒氣。
“好了,不敢多聊,被監軍營將發現就要挨軍杖了。對了,我在一隊作隊副,六郎在哪隊?”賀遠至也覺得這樣呆站着太冷,還是問了一句。
“在二隊作火長。”宋通說罷,跺跺腳,就持着長槊與賀遠至分開,在烽樓上瞭望、巡看着無垠的白色曠野。
賀遠至看着表情嚴肅的宋通,心想“宋六兄弟言辭寬厚,想來平日定是爲人和善。此刻他又有凜然神態,那‘班超’大概如此了。”
“要不這樣罷,現在離天明大致還有大半個時辰吶。你先到烽樓下面的屋子裏暖和一下,等下我喊你替我。”賀遠至說道。
宋通謙讓不過,就說道:“好,等下賀十一兄喊我。”
“好。”賀遠至笑着回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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宋通下到小屋中,把炭盆的木炭撥拉得旺一些,就把長槊戳在一旁,坐在氈墊上烤火。他不禁想道“家裏的冬天也是這樣的,只是都是一大家人圍在一起,說笑聲不斷的。火塘上面,總是吊着一大塊誰也捨不得喫的臘豬肉。它的油脂偶爾滴落在火炭裏,發出‘呲’的一聲。隨着煙霧飛昇,那香氣立時散在空氣中……”
眼看東邊的山頂上,天色逐漸發白。賀遠至實在忍不住寒風地持續撲打,就下到小屋中,想讓宋通更替一下。
他進到裏面,只見宋通抱着雙臂、垂着頭,坐在將要熄滅的火堆旁,仍睡得昏昏沉沉。
賀遠至不忍叫醒他,就給火堆添一些乾柴。咬咬牙,他又輕手輕腳地回到烽樓上。
越是臨近清晨,越是寒氣逼人。賀遠至只覺得腳下的烽樓是凍雪鑄就的冷砧,自己就像是一塊逐漸變冷的祭祀用的牲肉,任四面而來的無形的冰刀霜劍,不停劈斫。
“來罷!我投身軍籍,死都不怕,還怕你麼!在雲州,在朔方,在隴右,你不都是這樣麼!何止此時,在春夏秋,你何嘗又不是如此呢!”賀遠至以頭腦中的亂想,來對抗這凜冽的寒風和無情的天地。
他怒瞪着雙眼,不讓被冷風刺激眼眶而生出的冰水濺落下來,只想把它永遠封凍起來。
望向即將再次輝煌的天地,賀遠至暗唱起母親教給他的這首歌——“君不見河邊草,冬時枯死春滿道。君不見城上日,今暝沒盡去,明朝復更出。今我何時當然得,一去永滅入黃泉。人生苦多歡樂少,意氣敷腴在盛年……”
想起母親,他那眉毛、鬍鬚滿是冰霜遮覆的臉上,才又被積蓄在體內的豪氣,催生出一些生動的表情。
波瀾壯闊的歷史背景下,戰士們跌宕起伏的各自運命盡在其中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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